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根丝线。
丝线入手,冰凉,细滑。
他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
偏厅之内,霎时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两根捻着丝线的手指上。
北静王端坐的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他脸上依旧挂着温煦的笑,可那份笑意,却带着些许凝重。
反倒是忠顺王,好整以暇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端着茶杯,慢悠悠地撇去浮沫,嘴角噙着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一声“世侄”,已然是敲打。
他倒要看看,水溶从哪里寻来的这位“仙师”,今日要如何收场。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众人等了半晌。
那位仙师,除了捻着那根丝线,再无半分动作。
既不问,也不诊。
苏不凡的嘴角,已经抑不住地向上勾起。
果然是个骗子。
连悬丝诊脉的门道都摸不清。
山野村医,野路子出身,也敢来太医院班门弄斧。
他眼中的鄙夷与不屑,几乎要化为实质。
掌院文正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正要出言催促。
却见陈玄已经松开了手。
他将那根丝线,连着乌木轴,还给了方才那位年轻太医。
整个偏厅,安静得有些诡异。
掌院文正愣住了。
“仙师,这……为何不诊?”
陈玄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声音平淡无波。
“诊完了。”
诊完了?
话音刚落,满室死寂。
“噗嗤……”
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又飞快地用咳嗽声掩饰了过去。
可那份讥讽的意味,却已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太医院的众人,脸上神情各异。
有错愕,有茫然,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捻了捻丝线,就算诊完了?
连三岁小儿都骗不过的把戏。
苏不凡甚至懒得再用正眼瞧他,只将目光投向北静王,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北静王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
掌院文正毕竟是掌院,城府深沉。
他压下心中的不快,也不去揭穿,只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既然仙师已经诊完。”
“那便请仙师,说说结果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敷衍。
陈玄点了点头。
他看向那面青色的布帘,缓缓开口。
“帘后之人,脉象沉迟,时有断绝。”
“气血两亏,肝郁化火,心神失养。”
“五脏六腑,皆有衰败之相。”
“已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
“若无外力续命,不出三日,必当魂归地府。”
他每说一句,太医们的脸色便古怪一分。
说到最后,整个偏厅里,除了他的声音,再无其他。
就在这时。
“啊!”
屏风之后,那厚重的布帘内,忽然传来一声男子压抑不住的惊呼,声音里满是颤抖与恐惧。
太医院的众人,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讥讽。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
掌院文正猛地转头,看向苏不凡。
苏不凡的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得意与不屑,只剩下全然的错愕与不解。
他对上掌院质询的目光,飞快地,又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会。
绝不可能。
为了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道士一个下马威,他特意从自己府里,挑了一个最是身强体壮、龙精虎猛的下人。
别说油尽灯枯,那小子壮得能打死一头牛。
怎么会……
掌院文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上前一步,盯着陈玄,声音里再无半分客气。
“仙师莫非是在开玩笑?”
满室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陈玄身上。
有怀疑,有审视,有惊疑不定。
陈玄的视线,从掌院文正的脸上,缓缓滑过苏不凡,最后,在厅中每一位太医的脸上一一停顿。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神色淡然依旧。
“是你们。”
“先与贫道开玩笑的。”
没有怒意,没有质问,只是陈述。
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满室的太医,脸上的轻蔑与讥讽,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惊、是疑、是被人当众揭穿了底裤的难堪。
苏不凡的脸色,刷的一下,血色尽褪。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
忠顺王那看好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懒洋洋的,而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味。
他甚至放下了茶杯,身子微微前倾,那双凌厉的眸子,在陈玄和掌院文正之间来回扫视。
这戏,可比他想的,要精彩多了。
北静王脸上的温煦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转过头,看向掌院文正。
目光依旧平和,可那平和之下,却藏着一丝王爷的威严。
“文掌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正的额角,冷汗已经连成了串,顺着鬓角滑落。
他能怎么说?
说是他听了苏不凡的馊主意,故意找了个壮得能打死牛的下人,灌了些扰乱脉象的汤药,就为了给这个野道士一个下马威?
这话要是说出口,他这张老脸,连同整个太医院的脸面,今天就得被扔在地上,任由这两位王爷踩个稀烂。
可若是不说,就这么让这道士过了关?
他心有不甘。
但眼下,北静王已经发问,忠顺王又在一旁看戏。
面子,比什么都大。
他飞快地权衡了利弊,心中一横,后面还有两场,不信扳不回这一局。
文正挤出一丝笑容,对着北静王深深一躬。
“回王爷……”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仙师……仙师他,答对了。”
话音刚落。
北静王还没来得及露出半分松了口气的神色。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猛地从屏风后爆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我没病!我没病啊!”
“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啊!我还不想死!”
厚重的布帘被一把掀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壮汉,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陈玄的方向,拼命地磕头,脑门撞在青石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仙师!小的就是个下人!小的身强体健,真的没病啊!”
“您大人有大量,别咒小人死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整个偏厅,彻底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