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略一思忖,便知晓其中来由。
他有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自己此番跟着南下,在贾府众人眼中,多半就是为了给林如海治病。
若林如海不死,那他们心中筹谋已久的那些盘算,便多了一个天大的变数。
所谓“看顾家产”,若林如海故去,只剩林黛玉一个女儿家,那家产还不是他们这些至亲说了算。
挡了人家的财路,心中自然看自己不顺眼。
只是碍于贾敬与自己那“仙师”的名头,不敢公然表现出来罢了。
船舱内,烛火摇曳,映得舱壁上的人影也跟着轻轻晃动。
晚饭已经摆好。
陈玄与林黛玉一桌。
旁边稍远些的另一桌,则是炒豆儿、紫鹃、雪雁,还有一个从扬州便跟着林黛玉的王嬷嬷。
虽说出门在外,规矩不必像在府中那般森严,但主仆分桌,还是最基本的体统。
只是这气氛,比甲板上的河风还要冷清。
林黛玉似乎还没消气,一张小脸绷着,只低头用银箸小口小口地拨弄着碗里的碧粳饭,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陈玄自然也乐得清静。
一时间,偌大的船舱里,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窗外码头上传来的隐约喧哗。
就在这沉闷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成冰时。
“扑哧——”
一声轻笑,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寂静。
陈玄抬眼看去,只见对面的林黛玉正用帕子掩着嘴,那双方才还含着薄怒的眸子,此刻却笑得水光潋滟。
“何故发笑?”
陈玄开口问道。
林黛玉放下帕子,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促狭,慢悠悠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哦?”
陈玄来了兴致。
“说来听听。”
林黛玉清了清嗓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看着陈玄,缓缓开了口。
“说古代有个叫公明仪的琴师,琴弹得极好。一日,他见一头老牛正在吃草,心血来潮,便对着老牛弹奏了一首最高雅的曲子。”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观察着陈玄的反应。
“那牛呢,却理也不理,依旧低头吃草。琴师心中不解,又换了些嘈杂的曲子,模仿蚊蝇牛虻之声。这一下,那牛倒是有反应了,摇着尾巴,竖起耳朵,还跟着走了几步。”
故事讲完,她便不再言语,只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陈玄,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陈玄心中了然。
这不就是“对牛弹琴”的典故么。
这小丫头,是在拐着弯地嘲笑自己不解风情,不懂女儿家的心事。
他本不欲与她计较这些。
可当他看到林黛玉那副既得意又带着几分挑衅的小表情时,心中忽然觉得,这红尘俗世,倒也真有几分意思。
于是,他放下筷子,神情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
“贫道也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林黛玉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好奇地挑了挑眉。
只听陈玄不紧不慢地说道。
“话说有只老牛,正在草地上安安分分地吃着草,享受着午后的阳光。”
“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对着它便是一通胡乱弹琴。那琴声一会儿清雅,一会儿嘈杂,吵得牛耳朵疼。”
“弹完,那人还不住地摇头叹息,甚至还对着它傻笑。”
“老牛心里纳闷。”
陈玄说到此处,目光落在林黛玉那张渐渐变得错愕的脸上,语气平淡地做出了总结。
“老牛心想: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脑子坏掉了?好端端的,笑个什么劲儿,真是耽误老牛吃草。”
话音一落。
整个船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林黛玉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
旁边那一桌,先是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噗”声,像是谁被汤呛到了。
紧接着,炒豆儿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紫鹃和雪雁也是拼命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饭,只是那通红的耳根与不住耸动的肩膀,说明她们也憋得难受。
就连一向稳重严肃的王嬷嬷,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好几下。
林黛玉终于回过神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讲着“歪理”的青袍道人,一张脸先是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煞是好看。
她本以为自己一记漂亮的眼刀,能刺得对方无地自容。
谁曾想,这人非但没躲,反而还把刀子给扔了回来,扎得她自己倒有些哑口无言。
这人……这人怎么能这样!
“你……”
林黛玉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胸口起伏,那张薄怒含嗔的俏脸,在烛火下更添了几分生动的颜色。
她想反驳,却发现对方那番歪理,竟是天衣无缝,让她寻不到半点破绽。
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
只见她气鼓鼓地瞪了陈玄一眼,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竟是有了主意。
她一言不发,默默拿起公筷,从盘中夹起一根焯得碧绿生青的菜心,那菜心细长,顶着几片嫩叶,瞧着还真有几分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青草。
她将那根“青草”稳稳地放进了陈玄的碗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那尖巧的下巴,嘴角噙着一抹得胜的笑意,眼波流转,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促狭。
“那就不耽误您吃草了,牛大哥。”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帕子掩着嘴,那双笑得弯成了月牙儿的眼睛,就那么亮晶晶地看着陈玄。
这一声笑,仿佛一个信号。
满桌的人再也忍不住了。
整个船舱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那些因离家而生的愁绪,因前路未卜而起的担忧,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笑声冲淡了许多。
陈玄看着碗里那根绿油油的菜心,又看了看对面笑得花枝乱颤的林黛玉,竟也觉得有些好笑。
他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自下山以来,他所见的,多是人心的算计,是利益的纠葛,是命运的沉浮。
何曾有过这般轻松自在的时刻。
这红尘烟火,倒也并非全然是苦。
他拿起筷子,夹起那根菜心,坦然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