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妈领着柳俊生走到二楼濩徽的闺房外。
指尖先在木门上“咚咚咚”轻叩三下,声响在廊下轻轻回荡。
屋内很快传来绿萼带着几分急促的应答:
“来了!”
门轴“呀”地一声轻转,绿萼忙侧身让出位置,笑着道:
“刘妈妈,柳公子,快请进,姑娘正等着呢。”
柳俊生跟着刘妈妈踏入房内,鼻尖先萦绕起淡淡的兰芷香。
烛火在描金妆奁上跳着,映得满室暖光。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折扇上的竹骨,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宣纸。
嘴角悄悄勾了勾——方才大堂里众人对他《咏柳》的惊叹还在耳边。
待刘妈妈嘱咐了句“姑娘,柳公子是稀客,好好招待”,
便轻声退下,房门重新合上的轻响落定,屋内只剩两人。
柳俊生刚要开口提诗作,濩徽的声音却先一步传来。
语气里带着点嗔怪的轻颤,她垂着眼,指尖轻轻蹭过青瓷杯沿:
“柳大才子消失了这一段时日,才华虽长,可怎么……连棵柳树都不懂?”
这话让柳俊生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眉头拧成一道深痕。
方才的畅快像被冷水浇透,大半散了去。
他“啪”地搁下折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语气里满是不服气:
“濩徽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首《咏柳》,字字皆诉柳之骨,难道写错了吗?”
濩徽端坐案前,端起青瓷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划了两圈,指甲上的蔻丹衬得瓷色更白。
她垂着眼,眼睫轻轻颤了颤,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声音平淡得像映在杯中的烛影,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紧:
“错没错,小女子学识浅薄,不敢妄评。”
这话彻底点燃了柳俊生的傲气——他本就以才学自居,哪容得下这般隐晦的否定?
当即“腾”地站起身,折扇在掌心攥得发紧。
眉峰拧成一道深痕,目光扫过桌面时带着几分急切的不服:
“难道还有人写的诗比我还好?”
话音刚落,便见濩徽抬了抬眼,纤细的手指朝桌角压着的一张宣纸轻轻指了指。
柳俊生几步走过去,伸手拿起宣纸,展开时指尖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不屑。
可看清纸上的字,他忍不住“嗤”地笑出声,连眼角都带着轻蔑:
字迹潦草得像急着写完,语句直白得近乎粗陋。
“门前柳色绿依依,朝暮相思寄此枝。”
“愿得春风传我意,与君同看絮飞时。”
通篇没半分诗家意境,只一味借着柳树诉对“濩徽姑娘”的仰慕,连最基本的含蓄都没有。
“濩徽姑娘身为京都才女,眼光何时这般短浅了?”
柳俊生抬手将宣纸“啪”地丢回桌面。
纸张与木桌相撞发出轻响,他语气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音都拔高了些:
“这般直白粗浅的句子,也配拿来与我的诗比?”
濩徽听着这话,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
指腹在冰凉的瓷壁上掐出泛红的印子,垂着的眼睫又颤了颤,连呼吸都轻了半分。
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烛火上的棉絮,却带着点颤意:
“才女?什么才女?不过是被圈养的鸟儿罢了。”
这话让柳俊生的怒气猛地一顿,他终于收起脸上的轻视。
指尖悄悄松了松攥着的折扇,目光落在濩徽身上仔细打量。
烛光映着她精致的妆容,眉细唇艳,可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愁绪。
连嘴角勉强勾起的笑意,都带着几分撑不住的无力。
柳俊生心头微动,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濩徽姑娘,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你跟我说,我要是能办到,肯定会帮你。”
濩徽听到这话,眼尾先泛起一点光,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可转念想到七皇子的施压、二皇子的觊觎,
那点光又很快淡了下去——她的困境是皇权争斗的漩涡。
柳俊生刚从生死劫难中脱身,怎堪再卷入其中?
她连忙摇头,指尖绞着袖口的锦纹,强装轻松的模样:
“我怎么会有难处?在此处衣食无忧,不过是随口感慨罢了。”
柳俊生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指尖摩挲着折扇边缘,想起方才的争执,又道:
“既然濩徽姑娘觉得我不懂柳,不如姑娘便写一首《吟柳》,让我也见识下‘懂柳’的诗该是什么模样。”
濩徽沉默片刻,走到书桌前,指尖在砚台边顿了顿。
才提笔蘸墨,笔尖落在宣纸上,墨痕细细晕开。
她写得不快,却没半分停顿,不多时便成了一首诗:
“独柳经风易折枝,千丝相挽耐霜欺。”
“君看堤上成荫处,皆因心近不分离。”
诗里写尽柳树的处境:
单棵柳树易被风雨摧折,唯有枝桠相连、彼此扶持,才能抵御霜雪,长成堤上绿荫。
字里行间,藏的却是她的心意:
她盼着能与柳俊生像柳树般相互依靠,可这份心意,只能借着柳诗悄悄传递。
柳俊生站在一旁,凑到桌前目光落在宣纸上,看着诗句缓缓念出,起初还带着几分探究。
念到“皆因心近不分离”时,却猛地愣住,脚步顿在原地,指尖也无意识攥紧。
他反应虽慢,却不是傻子,濩徽借柳诉情的心思,此刻终于明了。
可他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见遍了旧友的虚情假意、家族的凉薄算计。
最近一段时间又接触到道长的不凡和田里的灵稻,这份经历更让他向往。
心里满是对世态炎凉的失望,哪还有半分接纳男女之情的念头?
他沉默良久,垂着眼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自己的答复:
“经霜历雪厌尘嚣,懒与群芳竞艳娇。”
“愿向田庄逐耕垄,不羡鸳鸯羡鹤樵。”
诗中藏着他的心境——历经劫难后,他早已厌倦了京都的喧嚣与虚伪。
不愿再参与才子间的争名、男女间的情愫。
只盼着能去河田庄种地,像田里的灵稻那样安稳生长。
哪怕做个砍柴的樵夫、伴鹤的隐士,也比卷入红尘纠葛自在。
濩徽凑到桌前看着他的诗,指尖轻轻拂过“不羡鸳鸯羡鹤樵”七个字,墨痕还未干,蹭得指腹发乌。
她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像燃尽的烛火,连最后一点余温都散了。
她懂了他的意思——不是她的心意不够明显。
而是他的心,早已不在这情爱红尘里了。
柳俊生写完诗,见濩徽垂眸沉默,也没再多说情分上的话。
只是目光扫过她攥紧的袖口,才拿起笔,在诗稿旁又添了一行字:
“京都西郊河田庄”。
他搁下笔,声音比先前温和了些:
“这是我的住处,濩徽姑娘若真有什么难处,日后可以来此处找我。”
话落,他拿起折扇,对着濩徽略一拱手。
目光避开她的眼睛,便转身快步离开了闺房。
木门轻轻合上的声响,像一道浅痕,划在两人之间。
他带着避世的安稳离去,她却仍困在原地。
望着那行地址,指尖攥得发白,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