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庆幸着阿忍今天的生日,没有下雨。但正快结束时,突然下起了磅礴大雨。
“不过无论怎么样,茶茶,你都是大功臣!本大爷在此受封你为……荒泷派神机妙算流大军师!”
“好了老大,别说了,苦荼现在的伤……我备着的这把伞,你先用好了。我和老大没什么要紧的。”她把手上唯一的雨伞递给了我,并朝戴着斗笠的三郎点了点头。
三郎撑起伞,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敢把自己的斗笠摘下,牢牢地戴在我的脑袋上。
久岐忍和荒泷一斗没有对他的外貌或者行为有过多表现。
“记得按时换药,不要偷懒,茶茶小姐。”
诶——不对,阿忍你怎么也叫这个名字了……
总之,三郎撑着伞,拉着我走入了雨夜。
一旦下雨,八重堂的生意就会比平时少上一半。毕竟下雨天,谁会喜欢一身湿哒哒地来看书呢。
我回来时,三郎绕着仓库走,而我直接从大门进去。
“哎呀!我正要给你送伞过去呢。”荒谷正在门口,手上握着两把伞,“这雨下得突然,没想到你拿了伞啊。”
“不,这是忍小姐的。”
“噢……”
雨水裹着风敲打着八重堂仓库陈旧的屋顶,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我回到仓库,嗅了嗅自己,感觉浑身都是霉味,坐在垫子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
阿忍说要常换绷带。
我侧着脑袋,别扭地盯着伤口。
“我来吧。”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三郎单膝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解开我背上缠绕的绷带。
昏黄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动作极轻,生怕弄疼我,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此刻的凝重。“伤口又有点发炎了。”
他看着重新渗出血丝和组织液的创面,声音沉了沉,“得重新清理上药。会有点疼,忍着点。”
沾着刺鼻消毒药水的棉布触碰到伤口边缘,我一下子停住,憋着一口气。
“放松。”他的声音放得更柔。
几乎就在同时,有什么温热、蓬松、带着细微摩擦感的东西,一下一下散漫地拍打在我没有受伤的腰侧和后背上。
我诧异地微微侧头,余光瞥见,是他毛茸茸的尾巴。
那条蓬松的尾巴,正以一种极其轻柔的节奏,扫过我的小腿。
能感觉到尾巴上柔软毛发扫过皮肤带来的细微痒意。
“好,好了吗?”我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
“快了,再忍一下。”三郎专注地处理着伤口,动作更加利落。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尾巴的动作,或者说,这更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掺着清凉药膏的绷带重新裹好,我才长长舒了口气。
“谢谢……”我低声道谢。
他收拾好,站起身,“晚上睡觉别压到伤口。药我放在这里,明天晚上再换一次。”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
他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算了。
趁着空闲,不如把这几天落下的论文补充点再琢磨一下,这么想着,我把本子掏了出来。
“你生病了,应该好好休息。”他夺过我的本子,“不许写。”
他好认真啊。我眯着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把书带了回来:“只能写一会会儿。”
他的声音越发小声。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倒让我的不愉快冲淡了许多。
三郎一开始正盘腿坐在一旁看书,但不知怎的,他又靠了过来。
他几乎是无声地挪到了我坐着的旧木箱旁边。
他没有椅子,就那样直接屈膝蹲了下来,双臂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小团,位置刚好在我侧前方一点点。
他仰着头,蓝色的眼瞳一眨不眨,专注地看着我的手。
确切地说,是看着我握着毛笔,在粗糙纸面上移动的手指。
油灯的光晕从我左上方斜斜地照下来,将他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暖黄光雾里。
他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在光线下透出一点柔软的粉色。
那对软绒绒的犬耳,此刻温顺地微微向前倾着,随着我笔尖移动的节奏,耳尖时不时会抖动一下,像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声响。
他的目光专注认真,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毛笔的尖端和我的手指,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像停驻的蝶翼。
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像是刚睁开眼睛打量世界的幼兽,专注地看着蝴蝶如何振动翅膀。
他看得太认真了,时间也太久了。
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游走,写完一段,我放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目光下意识地又落回蹲在脚边的三郎身上。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抱着膝盖,仰着头看我,眼睛在灯光下像清澈的湖泊,盛满了安静的依恋。
他蹲得那么近,头顶那对棕色耳朵,就在我垂下的手边微微晃动着,柔软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我自然而然地抬起了手,指尖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头顶,落在他柔软的发丝和那对温热耳朵之间。
他的身体绷着。
我能感觉到手掌下他头骨轻微的颤栗。
“看的很认真。你懂须弥文字吗?”
他没有躲闪,没有像之前那样因羞窘而弹开,只是摇了摇头。“你的字很好看。不知不觉,就入迷了。”
我瞥了眼自己写的字,对一切未知不熟悉的领域,果然会带有天然滤镜吗。“谢谢你,你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人。”我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飞快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脸颊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晕又以惊人的速度重新蔓延开来,连带着耳廓都变成了滚烫的粉红色。
然而,就在他努力维持着上半身的平静,低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时,他身后那条一直安静垂落在地的大尾巴,却背叛他的意志。
它先是向上弹了一下,紧接着,便开始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摆。
我看着那条仿佛拥有独立生命的尾巴,又看看他红透了的耳根。
“尾巴……”我低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笑意,“很高兴?”
他像是被我的话烫到了。
那条狂舞的尾巴僵在半空,然后“啪嗒”一声,像条死鱼般无力地垂落。尾巴尖还不甘心地微微抽搐了两下。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嗯?我说错了?”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委屈,又像是无地自容的控诉。
“我……我先睡了。”
夜色渐深,油灯的灯油也快燃尽了,火苗微弱地摇曳着,光线愈发昏暗。
我写了将将一半,有这样雷霆不可及的文字表达艺术进入须弥学习市场……
哎,累了累了。
我放下笔,这才听到了三郎那明显的翻身声。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
三郎躺在角落,背对着我,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他似乎又翻了身。只是闭着眼睛对着我。
他的眼睛在发颤。
“睡不着吗?”我轻声问。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缓慢地睁开眼睛,面对着我。
他点了点头,动作很轻,耳朵也跟着蔫蔫地耷拉下去。
“是想家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先是摇摇头,随即又轻轻点了点头,眼神躲闪着,像个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孩子。
那副样子,莫名地戳中了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
“躺好。”我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温和。我吹熄了那盏油尽灯枯的油灯。
仓库沉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头顶一点点缝隙那里,透进一小片清冷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方形光斑。
摸索着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身下是冰凉的铺子。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变得异常清晰。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那些尘封着的,或许能安抚人心的东西。
最终,浮现在脑海的是须弥的古老童谣。
还有在居勒什老师口中,反复听他讲述的,关于深处沙漠和赤王子民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遥远的须弥,有一片花海……”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夜晚似乎赋予了某种安全感。
我一边低声讲述着故事,一边不自觉地伸出手,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掌心下的触感温热。
他的背脊宽阔,少年单薄之下的肌肉线条在放松时应该是流畅的。
我的手掌落下去,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束在掌下细微的起伏。
拍抚的动作很轻,带着哄慰。
随着故事继续深入,拍抚的节奏也稳定而轻柔。
慢慢地,慢慢地,像坚冰在暖流下消融。
我能感觉到掌下那坚硬的肌肉线条,开始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
那时而屏住的呼吸,也逐渐变得绵长平稳,吹拂着。
幽深放大了感官。
他身上有一种很淡很淡的气息,不同于仓库的陈旧霉味,也不同于墨香,那是一种干燥的暖意。但不会让人感到抵触。
我讲述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
故事结束了。
拍抚的手掌也停了下来。
寂静重新笼罩了狭小的空间。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脚踝处传来一种缠绕感。
是尾巴。
在他陷入无意识的沉睡后,它竟像拥有自己的意志般,悄无声息地,轻轻卷了上来。
柔软的尾尖带着蓬松的毛发,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脚踝,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便温顺地缠绕住了我。
在切分蛋糕时,在庆祝生日时,在准备时,他总是默默无声的,接受着别人的指令。
他拉起我的手时,掌心的茧子与记忆里提纳里的吻合。
他应该,也是常年用弓之人。
弓箭,稻妻武士常用的武器之一。寻常百姓很少会接触到这一类武器。
不行,这感觉还是太奇怪了。根本没办法认真思考。我试图挪开一点,拉开这过于亲密的距离。
身体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脚踝处那松松缠绕的尾巴尖就立刻敏感地收紧了。
那温热的束缚感瞬间变得清晰而牢固,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占有意味,将我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睁大了眼睛,徒劳地望着头顶那片虚无的黑暗。
为什么我会睡不着呢。
明明很累了。
头脑里一片混乱,那些复杂的论证逻辑,此刻像被占据所有思绪的,只剩下身边人的呼吸声。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是几个时辰。脚踝处尾巴缠绕的温热感依旧。
这夜,好漫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