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心里惦记着事,又或许是那床柔软的被褥让他休息得格外好,第二天,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徐葬就自然醒了。
他没有丝毫赖床,利落地翻身坐起。穿戴整齐那身半新的细布衣服,又就着昨晚打好的清水仔细擦了把脸,将头发重新束好。
镜子里(虽然只是模糊的铜盆倒影)的少年,眉眼清晰,虽然依旧瘦削,但没了之前的灰败之气,竟透出几分难得的精神。
他轻轻推开房门,院子里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空气清冽。
他走到赵天宝的房门外,隔着门板,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显然还没醒。
徐葬没有出声催促,也没有丝毫不耐。他安静地站在门廊下,微微低着头,姿态恭敬,像一个最本分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份“好运”来之不易,必须时刻谨记,等待,是他此刻唯一且正确的事情。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房间里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赵天宝带着睡意、不耐烦的嘟囔声。
又过了一会儿,收拾妥当的赵天宝才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绸缎便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只是脸上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
他看到门口垂手而立的徐葬,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撇撇嘴:“起得倒早。”
“少爷早。”徐葬恭敬地问候。
赵天宝没再多说,径自走向洗漱的地方。
徐葬则立刻行动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走进赵天宝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进入),里面的摆设远比他的小屋精致奢华。
他目标明确,直接走向书案,将上面散落的几本书——《三字经》、《百家姓》和一本崭新的《幼学琼林》——以及笔墨纸砚,一样样仔细收拾好,装入那个沉甸甸的书箱,然后背在自己尚且单薄的肩膀上。
书箱的重量压在身上,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等赵天宝洗漱完毕,徐葬便背着书箱,跟在他身后,再次前往偏厅用早餐。
偏厅里,早餐已经摆好,赵天宝的面前是精致的四碟小菜、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还有一碟小巧玲珑的水晶包子。
而徐葬的座位前,则相对简单,两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热气腾腾的白面大包子,外加一碗同样的米粥。
虽然没有赵天宝的品类丰富,但这两个实实在在的肉包子,对徐葬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
包子皮松软雪白,隐约能透出里面深色的肉馅轮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赵天宝自顾自地吃着他的水晶包,小口喝着粥。
徐葬这次克制了许多,没有再像昨晚那样风卷残云,他拿起一个包子,小心地咬了一口。
松软的外皮破开,里面是饱满多汁的肉馅,混合着葱花的香气,瞬间充盈口腔,是纯肉的!没有掺杂半点菜叶!
他慢慢地、珍惜地咀嚼着,感受着面粉的甘甜和肉汁的鲜美在口中融合。
另一个包子,他打算留到中午,如果少爷不一起用饭,这就能顶一顿。
一顿安静的早餐结束,徐葬肩上的书箱似乎更沉了,但他步履稳健,跟在赵天宝身后,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里,晨光透过窗棂,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和书卷特有的沉静气息。
徐葬跟着赵天宝在最靠近先生大案旁的两张小书案后坐下。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心跳因期待和一丝紧张而微微加速。
片刻后,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须发皆白的老夫子,缓步走了进来。他面容清癯,眼神古井无波,只是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并未因多了一个徐葬而有任何表示。
他在主位坐下,取出戒尺置于案头,又慢条斯理地铺开书本,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继续讲《幼学琼林》。” 老夫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开始讲解“天文”篇中的词句。
他从“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说起,引经据典,阐述天地星辰的奥妙与古人观天的智慧。
徐葬立刻竖起了耳朵,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字句。
这些知识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却又充满了无限的吸引力。
他努力理解着那些拗口的典故,试图将老夫子平淡语调下蕴含的广阔世界与自己的现代知识相印证,听得如痴如醉。
然而,他身边的赵天宝,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起初还能勉强坐直,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脑袋就开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老夫子的声音在他听来,无疑是最佳的催眠曲。
他强撑着眼皮,视线涣散地落在书本上,那些方块字仿佛都在跳舞。
最终,他彻底放弃抵抗,胳膊垫着脑袋,半趴在书案上,意识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老夫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要赵天宝不发出鼾声,他便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课。
徐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急如焚,他想提醒,却又不敢。只能趁着老夫子低头看书或者转身板书(在一块小小的木板上)的间隙,用脚尖极其轻微地碰一下赵天宝的椅子腿。
赵天宝偶尔会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呆坐片刻,然后……又继续滑向梦乡。
时间就在这种极度的专注与极度的懈怠对比中,缓慢流逝。
当窗外传来标志着午时的钟声时,徐葬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上午,他感觉自己像是干涸的海绵,汲取了大量的水分,脑子都有些发胀。
老夫子面无表情地合上书,说了句“午憩”,便起身离开了。
赵天宝几乎是瞬间清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嘟囔着:“总算完了,饿死我了!” 说着便起身往外走。
徐葬连忙跟上,两人再次来到偏厅。午餐比早餐更丰盛些。赵天宝面前是四菜一汤,有鱼有肉。
徐葬面前则是一大碗堆得尖尖的白米饭,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炒肉丝和素菜,油光闪亮,香气扑鼻。
旁边,还放着他早上特意留下的那个已经凉透的肉包子。
看着这顿堪称“豪华”的午餐,徐葬却有些食不知味,他犹豫了一下,趁着旁边伺候的丫鬟去盛汤的间隙,极其小声、带着试探地问赵天宝:“少爷,上午老夫子讲的……您听懂了吗?”
赵天宝正夹起一块红烧肉,闻言想都没想,没好气地说:“听懂个屁!像催眠曲一样,听得我直犯困!要不是我爹……”他后面抱怨了什么,徐葬没听清。
但“催眠曲”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徐葬火热的心上。
他心里猛地一沉,刚才因汲取知识而产生的兴奋感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寒意。
赵天宝读不进去书!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危机,赵老贪让他来当陪读,是为了“陪伴”和“影响”少爷读书,如果少爷依旧如此厌学,那他这个陪读的价值何在?
在地里干活,他还能出力气,在这里,如果连“让少爷稍微上进一点”的作用都起不到,赵老贪还会留着他这个白吃饭的吗?
“裁员”这个词,虽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那种被抛弃、打回原形的恐惧,却如此真实地攫住了他。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重新被扔回那个阴暗的柴房,甚至更糟,被赶出赵家,再次流落街头。
他看着碗里油汪汪的肉丝和米饭,还有那个冷掉的包子,突然觉得它们都失去了味道,生存的压力,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但他没有时间伤感,他强迫自己拿起筷子,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大口大口地将饭菜往嘴里扒。
咀嚼变得机械,美味也如同嚼蜡。他必须吃完,必须保持体力,那个冷包子,他也三两口塞进了肚子。
下午,依旧是书房。
阳光西斜,将影子拉得更长,老夫子平稳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讲述着“地域”山川河流。
赵天宝故态复萌,没多久就又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徐葬心思却活络开来,他不再仅仅关注书本上的知识,而是边听边拿出赵天宝的本子记录夫子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