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党务调查科的大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光。
林婉儿整理着最后一沓文件,指尖触碰到一份刚归档的处决报告,动作一僵。
报告的照片上,王希哲的脸沾满泥污,双眼圆睁,残留着死前的惊骇。
那个在金陵大学的草坪上,吹着kouqin,为她和同学们唱着《送别》的温和学长,如今成了一张冰冷的黑白照片。
罪名是“赤色分子嫌疑”,证据是他发表的几篇呼吁停止内战的文章。
她将报告塞进档案柜时,无意中瞥见了杨立仁在原始卷宗上的批注。
除了冷冰冰的“乱世重典”四个字,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是写给上峰的附注:
“该生颇具文名,在金陵学界影响甚广,处决此人,可收杀鸡儆猴之效”
“杀鸡儆猴”
林婉儿的血液一寸寸变冷。
原来,王学长的死,不只是因为那几篇文章,更是因为他的“影响甚广”,成了一块用来震慑别人的垫脚石。
她曾无比崇拜的那个,在黄埔高谈救国理想的杨立仁,此刻在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冷酷的政客轮廓。
她起身关灯,准备离开这压抑得让她窒息的地方。
水杯下,一张折叠的纸条,静静躺着。
上面只有一行硬朗的字迹。
“九点,吴股长办公室。”
林婉儿的心脏猛地一沉,那张纸条在她手心里,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扫视空无一人的走廊,巡夜人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捏紧纸条,走向了走廊尽头那间还亮着灯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吴融坐在桌后的身影,他的脸隐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看不真切。
“坐。”
吴融的声音没有温度。
林婉儿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吴融没有绕圈子,只是将一杯晾温的水推到她面前。
“王希哲的卷宗,你经手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林婉儿的身体绷紧了。
“婉儿,你跟在处座身边,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吴融继续开口,“告诉我,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能救这个国家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钢针,扎进了林婉儿早已溃烂的伤口。
她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吴融没有逼她,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窗外沉寂的南京城。
“我看到的是杀戮,是倾轧,是为了派系利益不择手段的党同伐异。我没有看到救国。”
他的声音穿透夜色,清晰地传到林婉儿耳中,“今天死的是王希哲,昨天死的是李记者,明天又会是谁?”
“他们的罪名,只是因为说了几句当权者不爱听的话,或者,只是因为他们的死,对某些人有用。”
最后那句话,让林婉儿的身体剧烈一颤。
“他他只是想让大家看到,这个国家正在流血”
压抑许久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泪水无法抑制地滑落,“处座说,这是‘拨乱反正’可我只看到无辜者的血,他甚至用学长的死去邀功”
吴融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有递上纸巾,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等她的哭声渐歇,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因为这条路,从根上就错了。它救不了中国。”
林婉儿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满是惊骇与恐惧。
在党务调查科的心脏地带,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警惕:“吴股长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融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想告诉你,还有另一条路。”
“在那条路上,农民能分到自己的土地,工人能成为工厂的主人。”
“每个人,都能靠自己的劳动,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谁的工具,谁的垫脚石。”
他描绘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口号。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林婉儿破碎的信仰上。
“那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她喃喃自语,那是一个绝望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正在为之奋斗。”
吴融的回答斩钉截铁。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但要走通这条路,需要有人在黑暗中点燃火把。”
“需要有人在敌人的心脏里,为我们传递消息,避免更多无辜的‘王希哲’死去。”
林婉儿的脸色瞬间血色尽失。
她明白了。
“我”
她恐惧地向后缩了缩,“我做不到被发现,会死的,我全家都会”
“我没让你去送死。”
吴融打断了她,语气陡然变得柔和,却更具穿透力,“我甚至不需要你背叛任何人。”
“我只需要你,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记录。”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婉儿的反应,然后才抛出真正的钩子。
“把那些你认为不公的,不义的,用你的方式记下来,告诉我。
就当是,为了你那位枉死的学长,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更好的未来,保留一份证据。
你不是在背叛,你是在审判。”
“审判……”
这两个字,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林婉儿。
它巧妙地替换了“背叛”带来的负罪感,赋予了行动一个正义的制高点。
她不是一个可耻的告密者,她是一个记录罪恶的审判官。
这个理由,让她找到了说服自己的支点。
良久,她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决绝的神情。
“我怎么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丘之貉?”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这是她的试探,也是她的自我保护。
吴融没有直接回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桌上。
“这是何应辉案的原始卷宗,里面有钱峰行动组滥杀无辜的记录。
杨处长看过,批了四个字‘瑕不掩瑜’,然后就锁进了他的私人保险柜。”
吴融平静地说,“而这份,是复刻件。
我留下的。”
林婉儿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明白了。
吴融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早已走在了自己前面。
这一刻,所有的怀疑和动摇都消失了。
她知道,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和杨立仁,和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没有说“我试试”,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我该怎么给你?”
吴融知道,鱼上钩了。
而且是一条比他预想中更聪明的鱼。
“用你的方式。”
第二天。
一份关于杨立仁未来一周的行程安排,被夹在一份普通文件中,送到了吴融的桌上。
第三天,吴融的烟盒里,多了一张记录着某个秘密会议与会人员名单的便签。
第四天,林婉儿在下班时,与吴融在走廊擦肩而过。
她低声说了一句:“处长今晚要去赴宴,他保险柜的钥匙,在他西装内侧的口袋里。”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说完便径直离开,仿佛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吴融的脚步顿了顿。
他知道,林婉儿这颗棋子,不仅活了,而且已经变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
他将这些零散的情报输入系统,【情报分析模块】立刻开始高速运转。
【目标:杨立仁。】
【行为模式分析:近期与军政部次长派系人员接触频繁,意图染指军方情报系统。】
【人际网络分析:秘密会议与会者多为“西山会议派”外围成员,其正在整合党内反汪派系力量。】
【关键信息预警:目标今晚赴宴,保险柜处于无人看守状态,是获取‘何应辉案’原始卷宗的最佳时机。】
一条条被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信息,清晰地呈现在吴融眼前。
上海的“鼹鼠”和“夜莺”已经就位,南京的“眼睛”也已睁开。
他的棋盘上,终于有了可以和对手博弈的棋子。
他抬起头,看向墙上的地图。
目光越过南京,最终落在了江西,南昌。
那场决定历史走向的风暴,越来越近了。
而他手里,已经握住了不止一张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