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到齐王府，已是午后。越恒并未休息，直接下令将府中所有姬妾及有头脸的下人召集到正厅。
片刻后，环佩叮当，香风阵阵，一众女子袅袅娜娜地到来。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玫红色衣裙的女子，容貌明艳，眉眼间带着一股娇媚与不易察觉的傲气，正是掌管王府中馈一年有余的江侧妃。
她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当年与谢景衣一同被赐婚给越恒，只是她如期出嫁，而谢景衣因病推迟了婚期。
此刻，她身后跟着几位姿色各异的侍妾，皆低眉顺眼，恭敬侍立。
江侧妃款步上前，盈盈一拜，声音娇柔：“妾身给王爷、王妃请安。”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谢景衣，带着打量与探究，像极了猎手在评估新出现的对手。
越恒端坐于上首，神色未变：“今日起，王府内务由王妃掌管。江氏，你将府中对牌、库房钥匙一并交予王妃。”
江侧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更甜美的笑：“是，妾身谨遵王爷之命。王妃姐姐初来乍到，便能掌家理事，真是咱们王府的福气。”
说着，她朝身后的贴身丫鬟递了个眼色，丫鬟立刻捧着一个描金锦盒上前。江侧妃打开锦盒，里面静静躺着几把黄铜钥匙，还有一枚镌刻着“齐王府”三字代表权力的象牙对牌。
她双手将锦盒奉到谢景衣面前，姿态放得极低，“姐姐，这是库房和各处院落的钥匙以及对牌，请您收好。”
谢景衣从容接过，微微颔首：“有劳江侧妃此前为府中操劳。”
江侧妃笑道：“姐姐说操劳，可真是折煞妾身了。只是……”她面露难色，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这府中历年账目繁杂，妾身听闻姐姐要来，本想连夜整理清楚一并移交，奈何账目众多，一时间尚未完全理出头绪。恐怕还要耽搁姐姐两日，待妾身命账房整理妥当，再给您送去。”
这话听着客气，但其中的拖延与刁难，在场稍有心思之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账本才是核心，没有账本，空有钥匙和对牌，如同盲人摸象，根本无法真正接手管家之权。
众人都悄悄看向新任的齐王妃，想看她如何应对。
谢景衣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浅笑，目光平静地看向江侧妃，不疾不徐地说道：“江侧妃有心了。账目繁杂，确实急不得。既然如此，便依侧妃所言，两日后，我再派人去取。”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届时，也希望账房先生们能将往年的旧账与今年的新账都一并备好，我也好尽快熟悉府中事务，不负王爷与太后娘娘期望。”
她轻轻巧巧地将“王爷与太后娘娘”搬了出来，既点了江侧妃，也表明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地位。
江侧妃眼神微闪，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低头应道：“是，妾身明白了。”
都说谢景衣温婉似水，是个软柿子，未料想竟也是个硬茬。也是，能在京中贵女圈里攒下那般好名声之人，怎会是真的没脾气？那些所谓的贤名不过是她迷惑人心的外衣，积攒声望的手段罢了。
越恒冷眼旁观，始终未发一言，只在众人散去时，对谢景衣淡淡说了一句：“府中之事，你自行决断即可。”说罢，便转身离开了正厅。
谢景衣独自站在厅中，手中那串钥匙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前路依旧重重阻碍。可她既已迈出了第一步，便绝不会再退缩。
……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谢景衣便醒了。身侧床铺冰凉整齐，余温尽散。自成婚那日起，越恒大多歇在书房，她早已习惯了这同屋不同榻的疏离。
梳洗妥当，她推开窗，晨风裹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目光不经意间投向院中，却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正在练剑。
是越恒。
他身着玄色劲装，身形腾挪闪转，手中长剑如游龙惊凤，划破熹微的晨光，带起阵阵破空之声。剑光闪烁间，他眉宇沉凝，眼神锐利如鹰，与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齐王殿下判若两人。
谢景衣静静地站在窗后，看着他每一个干净利落的劈刺，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遇刺那日的场景——
刀光剑影，血腥弥漫。那个浑身是血的刺客倒在地上，尚未断气，眼神凶狠。越恒浑身是伤，声音冰冷：“杀了他。”
她明白，生死关头不容仁慈，可那双执画笔的手终究没能举起屠刀。
细密的酸楚在心口蔓延。她从未真正认识自己的夫君，而越恒，或许也选错了人。他们像两艘被迫同行的舟，在浓雾中摸索着彼此的轮廓。
她轻轻握紧了窗棂，呆立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既然命运将她推到了这个位置，成为了齐王妃，她就只能勇敢前行。她暗自发誓，定要尽快成长，学会在这波谲云诡的王府和京城立足，绝不能再成为他的拖累，更不能让将军府因她而蒙羞。
就在这时，院中剑势骤收。越恒挽了个剑花归剑入鞘，抬眸望来。隔着氤氲晨雾，他的目光深不见底。
谢景衣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强自镇定，微微颔首示意。
越恒亦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转身接过侍从递上的布巾，擦拭额角的薄汗。
用过早膳，越恒依礼陪她回门。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时，早有下人欢喜地进去通传。谢渊和谢老夫人亲自迎到二门，见到越恒与谢景衣并肩而来，身后十六抬回门礼琳琅满目——绫罗绸缎流光溢彩，珍玩古器熠熠生辉，二人眼中都流露出欣慰之色。
他们并不是稀罕这些珍宝，只求谢景衣能被夫君珍视，不受委屈。
“王爷，王妃。”谢渊拱手行礼，被越恒虚扶住：“岳父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只叙家常。”
谢老夫人拉着谢景衣的手，上下打量，见她气色尚可，衣着华贵，举止间虽仍带着新妇的羞涩，却并无愁苦之态，心下稍安，连声道：“好，好，回来就好。”
一行人走进正厅，分主宾落座，丫鬟们端上茶水点心，气氛十分融洽。谢绯衣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笑着朝二人行礼：“见过姐夫，见过姐姐。”
姐夫？
越恒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仍旧是沉稳模样，心内却波澜骤起。
一道无形却坚实的墙，随着这一声称呼轰然立起，将他与她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
他的目光在她明媚的笑脸上短暂停留，随即克制移开，落在手边那缕飘渺的茶烟上。心底某个角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崩裂声。
命运何其弄人。总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再无转圜的之时，才让人看清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
如果早一点，再早那么一点点，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