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沈家巷,这条被临安城遗忘的、最泥泞的巷子,今夜注定无眠。
“吱呀……”
沈家那扇饱经风霜、一推就晃的破木门,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拉开了。
沈惟披着一件单薄的旧袍子,站在门内。
他没有出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着巷口。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他等的……不是一场决定生死的豪赌,而是一位早就约好的故人。
“阿兄!你……你做什么!快回来!”
沈妤和青娥快吓疯了。
她们刚刚经历了“沸鼎”的煎熬,又听到了韩诚那声“驾!”,两人本就心惊肉跳,以为韩诚去而复返,要来灭口。
可沈惟却在韩诚离开后,一反常态地走出了内屋,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了堂屋门口,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他会来。”沈惟淡淡地说道,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
“谁?谁会来?”沈妤急得快哭了,“阿兄,是韩阎王吗?他是不是……”
“他不是。”沈惟摇了摇头,“他只是‘信使’。”
“真正的主人……来了。”
话音未落。
“轰隆隆……”
巷口,传来了沉重的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那声音,和韩诚的瘦马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只有重达千斤的顶级楠木马车,配上八匹健壮的河曲马,才能发出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火……火把!”青娥的声音颤抖了。
只见巷口,火光冲天!
数十名手持火把、腰挎弯刀的樊楼护卫,簇拥着一辆……奢华到让他们无法想象的马车,缓缓驶入了这条狭窄的巷子。
巷子两旁那些破屋的窗户纸后,亮起了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这是……来抄家的?
是哪位王公贵胄,要来踏平沈家巷?!
韩诚骑在马上,脸色比哭还难看。
他看着周围那些邻居惊恐的眼神,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
“妈的……”他暗骂一声,翻身下马,快步跑到那辆马车前。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沈家那扇破门前。
“到了。”韩诚低声道。
车帘内,没有回应。
韩诚知道,柳月娘在看。
她在看这间破屋。
她在看……那个站在黑暗中的、“沈家废人”。
一边,是金丝楠木、价值万贯的奢华马车,是火光冲天的护卫队。
另一边,是摇摇欲坠、一贫如洗的破败门庭,是三个衣衫褴褛的“贱民”。
这种对比,强烈到荒谬!
“阿兄……”沈妤吓得抓紧了沈惟的袖子,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她以为韩诚已经是天大的恶霸了。
可韩诚在这辆马车面前,竟像个……卑微的下人!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沈惟,动了。
他轻轻拍了拍姐姐的手,示意她安心。
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那扇破门。
他走到了火光下。
那张因熬夜和虚弱而苍白如纸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罪臣之子”。
独自一人,站在了几十名带刀护卫和一辆代表着临安城顶级权势的马车面前。
他没有卑躬屈膝,没有诚惶诚恐。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护卫,也没有看韩诚。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那扇紧闭的车帘上。
“柳老板。”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沈家破败,无地迎客。”
“您这辆马车……进不了我家的门。”
“轰!”
韩诚的脑子嗡一声炸了!
疯了!
沈惟这个疯子!
他……他竟然敢……
他竟然敢……让柳月娘下车?!
他竟然敢说……柳月娘的马车……不配进他的门?!
“放肆!”
“大胆!”
侍女春禾和秋月从车旁闪出,厉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沈惟仿佛没听到她们的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车帘。
车帘内,一片死寂。
韩诚的心都凉了。
完了。
这桩天大的生意,还没开始……
就要被沈惟的“狂悖”……给搅黄了!
她是谁?
她是柳月娘!
她在樊楼见张尚书,都是坐着不动的!
你一个“废人”,竟敢让她下车,走进你这间……连狗窝都不如的破屋?!
就在韩诚准备冲上去给沈惟跪下,让他闭嘴的时候。
“啪嗒。”
一只洁白如玉的素手,掀开了车帘。
韩诚……石化了。
在所有护卫震惊的目光中。
在沈妤和青娥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柳月娘,那个清冷如月、高高在上的樊楼之主……
她……
真的弯下了腰。
她提着那身不染纤尘的素白纱裙,踩着侍女春禾跪在地上、用后背当做脚踏的……
不。
她没有踩。
她……避开了侍女的背。
她一脚,踏进了沈家巷那冰冷、肮脏的……
泥水里!
“小姐!”春禾和秋月失声惊呼!
柳月娘没有理会她们,也没有理会那双沾了污泥的、价值百金的苏绣鞋。
她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穿过火光,第一次……
和沈惟的目光,对撞在了一起。
沈惟在看她。
柳月娘也在看他。
这就是……
那个“沈家废人”?
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色……白得像鬼。
可……
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
怎样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少年人的冲动,没有“废人”的麻木,更没有见到她柳月娘时该有的……惊艳、恐惧或贪婪。
那里面……
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一口……
古井。
一口幽深、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千年古井。
柳月娘的心,没来由地……
一颤!
她忽然笑了。
笑得……颠倒众生。
“好。”
她朱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
“沈郎君。”
她没有叫他“废人”,没有叫他“沈惟”。
她叫他……“沈郎君”。
“请。”
沈惟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于是,在韩诚几乎要咬掉自己舌头的表情中。
在沈家巷所有邻居“活见鬼”的注视中。
柳月娘,这个临安城权势和财富的化身,这个清冷孤傲的美女蛇……
提着沾满泥污的裙摆,昂首……
踏入
了沈家那扇……
摇摇欲坠的破门。
“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