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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场决定分舵应对策略、气氛压抑得如同铁铸般的忠义堂偏厅会议结束后,又悄然过去了两日。这两日,漕帮分舵内的氛围非但没有因策略的明确而稍有缓和,反而如同被不断抽紧的弓弦,发出濒临断裂的、令人心悸的细微呻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桐油、铁锈、汗渍以及一种无形焦灼的浓重气味。明处巡逻的帮众,步伐愈发急促,眼神凌厉如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暗处潜伏的哨探,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却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暴起发难。那两道如影随形、专门负责监视陈骏的目光,也变得异常锐利和焦躁,几乎寸步不离地锁定着他,仿佛他每一次呼吸的深浅、眉宇间每一丝细微的蹙动,都牵动着某种一触即发的危局。

陈骏依旧将自己大部分时间禁锢在那间充当临时居所和“钓点”的僻静厢房内。外界的紧张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不断涌来,他却强迫自己沉浸在内在的方寸之地。他更加专注地研读、揣摩玄尘道长所赠的那卷《养气心得》,试图在风暴降临前的最后时刻,尽可能地将那丝微弱的、对自身混乱气感的“观察”之能锤炼得更加稳固和敏锐。进展依旧缓慢得令人绝望,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摸索一缕蛛丝。但奇妙的是,在这种极致的压力下,当他真正沉下心,依照心得所载的“收视反听,一念归中”法门,尝试以纯粹的“观照”去面对体内那团燥乱时,竟偶尔能捕捉到一丝以往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规律性脉动,仿佛狂暴湍流之下,隐藏着一条深邃而古老的河床。这发现让他心惊,也让他看到了一线难以言喻的希望。这或许是在滔天巨浪中,唯一能依靠的、源自自身内在的浮木。

然而,现实的巨网正在急速收拢。陈骏心知肚明,张彪绝不会允许他这个关键的“棋子”长久地游离于棋局边缘。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帷幕。

第三日,午后刚过,天色便迅速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凛冽的朔风卷着细碎坚硬的雪粒,疯狂抽打着门窗,发出密集而刺耳的“噼啪”声,如同万千箭矢击打在盾牌之上。陈骏刚合上一本刚刚核对完毕、内容无关紧要的漕运旧规汇编,正准备凝神内视,厢房那扇不算厚实的木门,便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

来的并非往日传话的韩弟子,而是张彪身边另一位几乎从不轻易露面、面容冷硬如铁石、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亲随弟子。此人姓雷,平日里深居简出,但分舵内皆知他是张彪最信任的暗刃之一,专司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秘事务。雷弟子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在陈骏身上迅速扫过,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属摩擦:“陈文书,舵主书房召见,即刻随行。”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解释缘由,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陈骏的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书房召见!而非偏厅!这意味着此次谈话的私密性与重要性,远超前次列席会议!张彪终于要亮出最后的底牌了!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瞬间堆砌起惯有的、带着几分卑微与惶恐的神情,连忙起身,恭敬应道:“是,雷大哥!小子这就来。”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青色布衫,确保并无失礼之处,随后拿起那套早已准备多时、略显寒酸的笔墨纸砚——一方边缘已有磕碰的劣质石砚,半锭颜色晦暗的残墨,一支笔锋略显开叉的狼毫小楷,一叠粗糙发黄的竹纸——这些物事,与他即将踏入的权力核心场合格格不入,却正是他此刻身份最真实的写照。

跟随雷弟子沉默地穿过重重院落。沿途所见,戒备森严到了极点。往日尚有帮众走动的小径,此刻空无一人,唯有寒风呼啸。暗处隐约可见人影绰绰,气息晦涩。张彪的书房位于分舵最深处,独立成院,高墙环绕,院门外四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狭锋长刀、太阳穴高高隆起的彪形大汉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冰冷的煞气。见到雷弟子,微微颔首,目光如实质般在陈骏身上停留数息,带着审视与警告,这才侧身让开通路。

推开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铁皮的橡木书房门,一股混合着浓郁陈年墨香、顶级檀木沉香以及一种无形威压的沉重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内部比偏厅更为宽敞,陈设却极尽简洁,甚至透着一股冷硬。地面铺着深色青石板,光可鉴人。靠墙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一排排线装书册和卷宗,却并无多少装饰之物。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木质幽暗,包浆厚重,案上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一方端砚,一块上等徽墨,几支大小不一的狼毫笔,镇纸是一尊造型古拙的青铜饕餮。案角摆放着一盏精致的琉璃罩灯,灯焰稳定,散发出明亮而柔和的光线,将张彪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

张彪并未如往常般伏案疾书,而是端坐在那张宽大的、铺着完整虎皮的大师椅上,身体微微后靠,闭着双眼,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扶手,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嗒……嗒……”声,在寂静的书房内回荡,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缎常服,未束发冠,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挽起,看似闲适,但眉宇间凝聚的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比平日更盛,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令人不敢直视。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无波,却深邃得如同万年寒潭,直接落在陈骏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瞬间穿透了皮囊,直刺灵魂深处。雷弟子无声退至门外,并轻轻掩上了房门,沉重的关门声如同命运的裁决,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属下陈骏,参见舵主。”陈骏趋步上前,在书案前约一丈五尺处站定,深深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致。

张彪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上下下、仔细细地打量着陈骏,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被投入熔炉的兵器,审视其材质、韧性以及最终的利用价值。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琉璃灯焰燃烧发出的轻微“嘶嘶”声,窗外寒风呼啸呜咽,以及那规律得令人心慌的指尖敲击声。

这沉默持续了足足十息的时间,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沉重地压在陈骏的心头。

终于,张彪停止了敲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陈骏的耳膜上:“陈骏,你入我分舵,时日不短了。”

“回舵主,自秋末至今,已近四月光景。”陈骏谨慎应答,心中警铃轰鸣,知道真正的风暴即将开始。

“嗯。”张彪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着他,“这些时日,你处理文书,还算勤勉仔细,未曾出过大错。前次忠义堂议事,记录也还详尽,条理清晰。”

“舵主谬赞!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不敢有负舵主信任,唯有竭尽全力,以报收容之恩。”陈骏将腰弯得更低,语气充满了感激与惶恐,心中却愈发冰冷。先扬后抑,这是张彪惯用的手段。

果然,张彪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紧紧锁定陈骏的双眼,语气也沉了下来:“信任?恩情?光靠这些,抵不过眼前的刀山火海!”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如同山岳般沉重的无形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也重重地压在了陈骏的心头:“如今帮中所面临的局面,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城外关于那疯癫酒鬼得了什么狗屁‘重宝’的谣言,已如野火燎原,不可收拾!各方牛鬼蛇神,闻风而动,齐聚这弹丸之地!我漕帮分舵,如今已是众矢之的,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可谓内外交困,危在旦夕!”

陈骏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垂首道:“舵主明鉴,属下……属下亦深感局势危殆,日夜难安。”

“忧虑?恐惧?”张彪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与冷酷,“于事无补!如今敌暗我明,那‘酒痴’行踪成谜,所谓‘重宝’虚实难辨,背后搅动风云的黑手更是藏于迷雾之中!若我等依旧困守此地,被动应对,无异于坐以待毙,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恶化,最终被人连皮带骨吞个干净!”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陈骏,一字一顿,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必须有人,能跳出眼下这潭浑水,从另一条路,去探一探那迷雾后的真相!”

陈骏心跳几乎停止,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

张彪盯着他,语气不容置疑:“而你,陈骏,便是眼下唯一合适的人选!”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真正从张彪口中说出时,陈骏仍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脸上瞬间失去血色,露出极大的惊愕与难以掩饰的恐惧,身体微颤,声音都带着颤抖:“舵主!您……您三思啊!属下……属下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于江湖险恶一无所知,岂敢……岂能担此擎天重任?只怕……只怕属下愚钝,非但探不得消息,反而打草惊蛇,误了舵主大事,万死难赎其罪啊!” 他极力贬低自己,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不必妄自菲薄!”张彪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残忍,“你虽不谙武艺,但心思之缜密,观察之入微,远超寻常帮众。更难得的是……”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你与那城外的‘清风苑’,与那位玄尘道长,似乎结下了一段不浅的‘缘分’。”

“缘分”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两根冰冷的针,刺向陈骏最深的秘密。

“据本座所知,”张彪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那道门一脉,传承久远,于寻幽探秘、占卜推演之事,自有其独到之处。玄尘道长修为高深,交友广阔,消息灵通,或许对那‘酒痴’之行踪,对那‘重宝’之虚实,乃至对如今汇聚于此的各方势力之根脚,知晓些我等局外人难以触及的内情。”

他彻底摊牌,说出了最终的目的:“本座要你,借着这段‘缘分’,再去那‘清风苑’一趟!设法接近玄尘道长,或其门下弟子,旁敲侧击,谨慎打探!无论是那‘酒痴’可能藏身何处,还是那‘重宝’究竟是何物、如今落在谁手,亦或是……究竟是谁在背后散布谣言、意欲何为!但凡能探得一星半点有价值的消息,立即回报!”

陈骏心中已是冰封雪裹!张彪这是要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彻底榨干!不仅要他利用与道门那点微弱的关系去执行近乎送死的探秘任务,更是将他彻底推至所有势力的目光聚焦之下!从此以后,他将是漕帮探向道门的触角,也是道门眼中与漕帮紧密相连的棋子,更是其他势力重点关注的目标!生死,已不由自己掌控!

“舵主!此事……此事千难万险啊!”陈骏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属下与玄尘道长不过一面之缘,蒙道长赠书,已是天大的恩情,岂敢再行叨扰,更遑论探听此等机密之事?万一……万一言辞不慎,触怒了道长,或是不慎泄露了帮中意图,属下……属下粉身碎骨不足惜,只怕累及分舵,坏了舵主大事啊!” 他跪伏在地,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表演得淋漓尽致。

张彪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满意神色,但语气却骤然转厉,带着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本座既然选了你,自然有选你的道理!机缘已在你手,如何把握,是你的事!本座只要结果!” 他猛地一拍书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琉璃灯焰都为之一晃!“陈骏!你给本座听清楚了!别忘了你的身份!更别忘了你能活到今天,是靠谁的庇护!如今分舵危难,正是你报效之时!此事若成,本座绝不吝赏赐,许你一个前程!若是办砸了,或是阳奉阴违,心存异志……”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骤然提升的恐怖威压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机,已如实质的冰锥,刺穿了陈骏最后的侥幸。恩威并施,生死一线,没有选择。

陈骏伏在地上,浑身冰凉,仿佛血液都已凝固。他知道,任何推诿和犹豫都已毫无意义,只会加速死亡的到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压下所有的恐惧与不甘,脸上露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混杂着绝望与疯狂的决绝,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舵主……舵主厚恩,属下……属下万死难报!既然舵主信重,属下……属下这条贱命,便交给舵主了!刀山火海,属下定当往矣!纵是粉身碎骨,也必竭尽全力,为舵主探得消息!只是……只是属下才疏学浅,恐力有未逮,还望舵主……念在属下一片忠心,稍加指点迷津……” 他最后一句,是绝望中仅存的、试图获取更多信息或支持的试探。

张彪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冷漠道:“如何行事,你自己斟酌。记住,谨慎二字,重于性命!分舵会给你提供必要的方便,但能否取信于人,探得虚实,靠的是你的机变和……运气。” 他将“运气”二字说得轻描淡写,却更显残酷。“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便去。有任何进展,通过雷弟子禀报,不得延误,更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此行任务!”

“是!属下……遵命!”陈骏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能再次叩首,艰难地站起身,退后几步,这才转身,步履略显踉跄地离开了这间决定他命运的书房。

走出书房,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刮过身体,陈骏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张彪的最后通牒,将他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此去“清风苑”,无异于独闯龙潭虎穴,生死难料。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已彻底暴露,再无退路。

他抬头望向灰暗得如同锅底般的天空,雪粒打在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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