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是任教授的《中国古代经济史》。任教授以治学严谨、要求严格着称,他的课是系里有名的“死亡必修课”,无人敢翘。林小伟强打精神,认真听讲记笔记,脑子里却时不时闪过下午那300块的重担。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林小伟匆匆扒拉了几口午饭,就骑着那辆饱经风霜的“小电驴”,顶着午后有些灼人的阳光,一路风驰电掣杀奔城北物流园。
物流园里车来车往,巨大的货车轰鸣着进进出出,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味和尘土的气息。c区12号库是个老旧的砖混结构大仓库,铁皮大门敞开着,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木箱,空气中飘散着纸板、灰尘和隐约的橡胶气味。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身材干瘦但精神矍铄的老头正站在门口,背着手,像在视察自己的领地。他就是马老板。
“马老板好!我是林小伟,上午给您打电话的。”林小伟停好车,赶紧上前打招呼。
马老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嗯,小伙子看着还算结实。行,跟我进来吧。”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扯着嗓子朝仓库深处喊:“二柱子!铁蛋!别磨洋工了!来新人了!过来搭把手!”
随着马老板的吆喝,只见两个身影从一堆高大的货箱后面晃晃悠悠地转了出来。
好家伙!林小伟一看这二位“助手”,心里就咯噔一下,感觉这300块……怕是不好挣!
左边这位,瘦得像根麻杆,穿着件不合身的、印着褪色“津门力王”字样的跨栏背心,头发油腻腻地贴在脑门上,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一脸的精明(或者说,狡黠)相。他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拎着个扳手,但怎么看都像是装饰品。
右边这位,则是个敦实的矮胖子,圆脸盘,小眯缝眼,肚子圆滚滚地把工装裤绷得紧紧的。他手里拿着半根啃了一半的黄瓜,嘴角还沾着黄瓜屑,一副“民以食为天”的憨厚(或者说,迟钝)模样。
瘦子抢先一步,咧着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黄牙,带着浓重的天津腔:“哎呦!新来的兄弟?欢迎欢迎!我叫张二柱!道上……不是,工友们都叫我二柱子!”他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脯,“介(这)仓库,哥们儿熟!有事儿说话!”
胖子慢悠悠地嚼着黄瓜,瓮声瓮气地接话:“我叫刘铁蛋。叫我铁蛋就行。兄弟,嘛(什么)名儿?”
“林小伟。”林小伟尽量让自己显得友好。
“哦!小伟兄弟!”二柱子热情地一把搂住林小伟的肩膀(林小伟感觉像被一根竹竿搭上了),“甭客气!以后咱就是自己人了!马老板人倍儿好!活儿也轻松!你就瞧好吧!”
马老板没好气地打断二柱子的吹嘘:“行啦行啦!少在这贫!二柱子,铁蛋,今天这批健身器材,客户催得紧!赶紧的!把A区那堆动感单车、跑步机,还有那几十箱蛋白粉,都给我搬到门口装车区码好!清点好数量!别给我整差喽!小伟,你跟着他俩干!”
交代完,马老板背着手,溜达着去隔壁仓库“视察”了。
活儿来了!林小伟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他走到A区,看着堆积如山的纸箱和用泡沫塑料包裹严实的健身器材,深吸一口气,弯腰就去搬一个标注着“动感单车”的大纸箱。嚯!分量不轻!
他刚把箱子抱起来,就听旁边二柱子扯着嗓子喊:“哎!小伟兄弟!嘛呢?放下放下!哪能让你干这个!你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环境!搬东西这粗活,让哥哥我来!” 说着,他撸起他那细胳膊上根本不存在的袖子,走到一个更大的、装着跑步机的箱子前,扎了个极其不标准的马步,双手抱住箱子两边,气沉丹田:“嗯——!起!!!”
只见二柱子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来了,那箱子……纹丝不动!
“哎?邪了门了!早上没吃饱?”二柱子尴尬地松开手,揉了揉腰,“那嘛……铁蛋!你来!你劲儿大!”
铁蛋慢吞吞地把最后一口黄瓜塞进嘴里,抹了抹嘴,走到箱子前,憨厚一笑:“介(这)玩意儿……看着是挺沉。” 他蹲下身,双手抱住箱子底部,猛地一用力!
“嘿——!”
箱子……被抬起了一点点!铁蛋的脸也憋红了,双腿微微发抖。
“加油啊铁蛋!就差一点了!”二柱子在一旁“热情”地加油鼓劲。
铁蛋咬着牙,又往上抬了抬,眼看就要成功了!突然!
“噗——!”
一个悠长、响亮、带着黄瓜清新气息的屁,毫无预兆地从铁蛋身后爆发出来!
“哎呦我滴妈!”二柱子夸张地捂着鼻子跳开,“铁蛋!你中午吃嘛了?这动静赶上二踢脚了!熏死个人!”
铁蛋被自己这一屁惊得(也可能是熏得)手一松!
“哐当!”
沉重的箱子又重重落回原地,还差点砸到铁蛋的脚指头!
“哎呦!”铁蛋抱着脚丫子单腿蹦跶起来,“介倒霉催的!嘛玩意儿啊!”
林小伟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嘴角抽搐。这……就是马老板说的“助手”?他无奈地摇摇头,不再指望这俩活宝,自己走到一个稍小的蛋白粉箱子前,双手用力,稳稳当当地搬了起来,走向装车区。
“嘿!小伟兄弟!可以啊!深藏不露!”二柱子立刻凑过来,仿佛刚才的糗事没发生过,“一看就是练家子!比铁蛋那虚胖强多了!”
铁蛋不满地嘟囔:“嘛虚胖?我介叫……叫敦实!”
三人(主要是林小伟)开始正式干活。二柱子和铁蛋的“没溜儿”属性在劳动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加快效率,二柱子想了个“妙招”:三人排成一队,像流水线一样传递箱子。林小伟在货堆旁搬起箱子递给二柱子,二柱子转身递给身后的铁蛋,铁蛋再码到装车区。
开始还行。传到第三个箱子时,二柱子一边接箱子一边扭头跟林小伟吹嘘自己当年在体校(可能是梦里)的“光辉战绩”,没注意脚下有个散落的滑轮。他脚下一滑,“哎呦”一声,抱着箱子就朝后倒去!他身后的铁蛋猝不及防,被二柱子和箱子结结实实砸了个满怀!
“扑通!”
“哎哟卧槽!”
“我的腰!”
两人加上箱子,滚作一团!蛋白粉箱子裂开个小口,白色的粉末撒了两人一身!远远看去,像两个刚在面粉堆里打完滚的雪人!
林小伟赶紧上前把人扶起来。二柱子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粉,指着铁蛋抱怨:“铁蛋!你倒是接住了啊!嘛眼神儿?”
铁蛋委屈地拍打着身上的粉:“你砸过来的!我能接住嘛?再说,这玩意儿能吃吗?撒我一身,怪浪费的……” 说着还下意识舔了舔嘴角沾到的粉末。
搬动感单车时,需要两人合作抬。林小伟和二柱子一组。二柱子自告奋勇抬前面(轻的一端),林小伟抬后面(重的一端)。
“小伟兄弟,放心!哥哥我稳着呢!”二柱子拍胸脯保证。
两人抬起一辆单车,刚走两步,二柱子不知怎么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前面一沉,车子猛地向下坠去!林小伟在后面赶紧用力往上抬才稳住。
“哎哎哎!嘛情况?”二柱子惊魂未定。
“二柱子!你看路啊!”林小伟无奈。
“不是!这地不平!绝对不平!”二柱子嘴硬。结果下一辆,他又“不小心”踩到了自己松开的鞋带……场面一度十分惊险。
仓库最里面供着一尊半人高的关公瓷像,据说是马老板的“镇库之宝”,香火不断。马老板特意叮嘱过离远点。
搬最后一箱蛋白粉时,需要绕过关公像。二柱子非要显摆自己“身轻如燕”,端着箱子就想来个侧身滑步绕过去。结果箱子边角“哐”一声,轻轻蹭到了关公像的底座!
关公像纹丝不动。
二柱子松了口气,刚想嘚瑟:“瞧见没?这叫技……”
话音未落!
那尊关公像,仿佛被二柱子的话激怒了,又或者是年深日久底座不稳,竟然……开始微微摇晃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卧槽!要倒!”铁蛋惊呼!
林小伟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在关公像即将亲吻地面的瞬间,险之又险地扶住了它!瓷像入手冰凉沉重,林小伟感觉自己的腰都快闪了!
二柱子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箱子“啪嗒”掉在地上,蛋白粉又撒了一小片。他对着关公像连连作揖:“关二爷息怒!关二爷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改天给您老上供烧鸡!”
整整一下午,就在二柱子和铁蛋层出不穷的幺蛾子、林小伟力挽狂澜的补救以及马老板偶尔溜达回来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中度过。汗水浸透了林小伟的t恤,腰背手臂酸胀不已,但看着门口码放得整整齐齐(主要是他码的)的货物,看着二柱子那副“哥几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得意嘴脸,看着铁蛋累得瘫坐在地上还不忘从兜里掏出根新黄瓜啃的憨样,林小伟又好气又好笑,疲惫感里竟也掺进了一丝奇异的欢乐。
傍晚七点多,活儿总算干完了。马老板背着手,绕着装车区检查了一圈,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磨洋工”、“笨手笨脚”,但看着清点无误的数量,还是从裤兜里掏出个旧皮夹,抽出三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拍在林小伟手里。
“拿着!小伙子,活儿干得……还行!比这俩夯货强多了!”马老板瞪了一眼旁边嬉皮笑脸的二柱子和还在啃黄瓜的铁蛋,“下次有活儿还找你!”
林小伟攥着那三张带着汗味和仓库尘土气息的钞票,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所有的疲惫仿佛都值得了。他笑着道谢:“谢谢马老板!”
走出闷热的仓库,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带着点暖意。二柱子勾着铁蛋的肩膀,还在那吹嘘:“瞧见没?小伟兄弟!跟着哥干,保你有肉吃!下回有活儿,哥还叫你!”
铁蛋啃完最后一口黄瓜,满足地打了个嗝:“嗯……下回……下回得让马老板管饭……”
林小伟跨上自己的小电驴,回头看了看在夕阳下拉长身影的“没溜儿兄弟”,又摸了摸兜里那三张来之不易的钞票,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