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海的极北之地，连风都带着冰碴子的棱角。
明瑞抱着怀里的赤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又刻意收敛起力道，生怕惊醒了这沉睡得太久的凤凰。赤翎的血色长发此刻失了光泽，像一捧凝固的暗红岩浆，散落在明瑞的臂弯里，尾端还沾着些深海淤泥。她的眉心本该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凤凰火，此刻却只有一片病态的苍白，连带着那身标志性的赤红羽衣，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褪成了黯淡的赭石色。
三天前，他们在鲲鹏海的漩涡眼遭遇伏击。对手显然对赤翎的弱点了如指掌，用淬了幽冥寒冰的锁链缠住她的羽翼，又以镇魂铃震散了她的神魂。明瑞拼着引动体内的玄元真火硬撼了对方一击，才带着昏迷的赤翎冲出重围，一路向北逃到了这片连最凶悍的海妖都绝迹的冰封海域。
“赤翎，再撑一会儿。”明瑞低头看着怀中人紧闭的眼睫，声音被寒风撕得有些破碎，“传说鲲鹏海的极北有上古梧桐的残魂，凤凰栖梧桐，它一定能救你。”
脚下的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每一步踩下去，都要陷进半尺深的冰屑里。极北之地的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冻僵的鱼腹覆盖着，偶尔有破碎的冰棱从悬冰崖上坠落，砸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在空旷的天地间荡开层层叠叠的回音。
明瑞的玄元真气在护着赤翎抵御严寒，消耗得极快。他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那是凤凰血脉即将熄灭的征兆，就像烧到尽头的烛火，连最后一点火星都在瑟瑟发抖。他咬紧牙关，将仅剩的真气凝成一道薄茧，裹住赤翎的心脉，视线在冰原上疯狂扫过。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不合时宜的绿意。
在这片除了冰蓝就是铅灰的世界里，那点绿显得格外刺目。明瑞心头一震，抱着赤翎加快了脚步。随着距离拉近，那抹绿色逐渐清晰起来——竟是一株半枯的梧桐。
它的树干只有碗口粗细，半边枝桠早已化作焦黑的炭色，像是被雷火劈过，另一半却顽强地抽出了新绿，几片巴掌大的叶子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叶脉间流转着淡淡的莹光。最奇异的是，梧桐周围的冰层竟然融化了，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土壤里还隐约能看到细碎的金色光点在沉浮。
“梧桐……真的是梧桐！”明瑞的声音里透出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小心翼翼地将赤翎放在梧桐下的黑土上，刚想开口祈求，却见那半枯的树干上突然泛起涟漪般的绿光。
绿光中缓缓浮起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通体由莹绿色的光粒构成，看不清面容，只能分辨出大致的人形轮廓，周身萦绕着古老而厚重的气息，像是从开天辟地时就存在于此。
“凤凰的气息……”一个苍老而缥缈的声音在明瑞耳边响起，并非通过听觉，而是直接在他的识海中回荡，“还有……人类的气息？”
明瑞立刻拱手行礼：“前辈，晚辈明瑞，求您救救她！她是凤凰一族的赤翎，被奸人所害，神魂受损，只有您能……”
“凤凰栖梧桐，本是天定。”梧桐精魂的声音没有起伏，绿光构成的头颅微微转向赤翎，“但她身上，有不属于凤凰的气息。”
明瑞一愣：“您说什么？”
“一种……试图扭曲天命的气息。”梧桐精魂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周身的绿光瞬间暴涨，“而你，就是这气息的源头。”
明瑞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将赤翎护在身后：“前辈此言差矣，我与赤翎情同手足，绝无半点加害之心！”
“情同手足？”梧桐精魂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震颤，绿光突然化作无数藤蔓，朝着明瑞缠了过来，“人类，你可知凤凰与梧桐的渊源？上古之时，凤凰为火之精，梧桐为木之灵，二者相生相克，维系着三界的火脉平衡。如今这只小凤凰的神魂被幽冥寒气所侵，本可借梧桐木气净化，偏偏你的气息与她纠缠太深，那股不属于妖界的玄元之力，正在污染她的本源。”
藤蔓转瞬即至，明瑞急忙引动玄元真火，金色的火焰在他掌心燃起，撞上绿色藤蔓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大片白雾。但那些藤蔓仿佛无穷无尽，烧断一批又来一批，很快就缠住了他的手腕脚踝。
“放开我！”明瑞怒喝一声，体内真气狂涌，试图震断藤蔓，却发现那些藤蔓看似柔软，实则坚韧无比，而且还在不断吸收他的玄元之力，“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梧桐精魂的声音变得冰冷，“为了凤凰一族，也为了这鲲鹏海的安宁，只能将你这颗异数彻底清除。但你与她羁绊太深，直接抹杀会伤及她的神魂，唯有……”
它的话音顿住，周围的冰原突然开始扭曲。
明瑞脚下的黑土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冰原、悬冰崖、铅灰色的天空都在漩涡中被拉长、撕裂，最后化作一片混沌的光影。他怀里的赤翎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仿佛陷入了沉睡。
“唯有让你经历轮回之劫，斩断与她的所有因果。”
梧桐精魂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混沌的光影中突然亮起无数光点，像是散落的星辰，每一个光点里都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二十年前，青峰山的桃花林下。
七岁的明瑞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拿着一根桃木剑，正笨拙地比划着。不远处的石桌上，一个穿着赤红罗裙的小女孩正抱着个蜜饯罐子，吃得满嘴都是碎屑。
“喂，小道士，你这剑舞得还没我家的火鸦好看。”赤翎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明瑞红了脸，收起桃木剑：“我这是道家剑法，不是杂耍。”
“什么剑法嘛，连只兔子都打不到。”赤翎跳下石桌，走到他面前，突然抬手，指尖燃起一小簇金色的火焰，“你看我的，这才叫厉害！”
火焰在她指尖跳跃，映得她的小脸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明瑞看得呆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凤凰火，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妖族。
画面突然破碎，化作漫天光屑。
下一个场景，是五年前的忘川河畔。
明瑞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玄色道袍衬得他眉目清俊。他手里拿着一盏引魂灯，正蹲在河边，看着河里漂浮的残魂碎片。
“明瑞，你真的要插手妖族的内乱吗？”赤翎站在他身后，羽翼上沾着血污，声音带着疲惫。
那时妖族内部爆发叛乱，赤翎的父亲，也就是凤凰一族的族长，被叛徒所杀，她被迫带着残余族人逃亡。明瑞不顾师门禁令，偷了师门的镇派之宝玄元灯，一路护送她到忘川河畔。
“我说过，会护着你。”明瑞回头，眼神坚定，“无论你是凤凰，还是……”
“还是什么？”赤翎追问，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明瑞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头看着引魂灯的火苗：“无论你是什么，我们是朋友。”
赤翎的眼神暗了下去，转身望向忘川河对岸的血色残阳，轻声道：“等这件事结束，我带你去鲲鹏海看日出吧。那里的日出，是金色的。”
画面再次破碎。
这一次，是三个月前的昆仑墟。
明瑞被绑在诛仙柱上，浑身是血，玄元真气被锁链禁锢着。他的师父，青峰山的掌门，正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看着他。
“孽徒！你可知罪？”掌门的声音带着愤怒，“你与妖族私通，还盗取师门重宝，助纣为虐！”
“赤翎不是妖邪。”明瑞咳着血，声音却依旧清晰，“叛乱的是其他妖族，她是无辜的。”
“妖就是妖！”掌门厉声喝道，“凤凰一族本就野心勃勃，你被她迷惑了心智！今日我便清理门户，废去你的修为，将你逐出师门！”
就在这时，诛仙柱外突然爆发出冲天的火光。赤翎穿着赤红的战甲，手持凤翎剑，硬生生劈开了昆仑墟的护山大阵，身后跟着数十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明瑞！我来救你了！”她的声音穿透云层，带着决绝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