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银袋子坠得奶奶的衣襟往下耷拉,她一只手死死捂着那鼓囊囊的一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林未的胳膊,仿佛那是湍流中唯一的浮木。她的脚步踉跄,不是因腰伤,而是因这突如其来的、烫手山芋般的巨款,以及孙女方才在当铺里那番石破天惊的表现。
“未未……那些话……你……”奶奶的声音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破碎而惊惶,“什么大火……大家……还有那……琅琊林……”每吐出一个词,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仿佛这些字眼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威力。
林未搀稳她,目光扫过巷口偶尔经过的行人,低声道:“回家再说。”
她的掌心也沁着冷汗。方才在当铺里,那些名词、那些典故如同自有生命般从她舌尖滚出,支撑着她虚张的声势。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后怕和深深的疲惫。尤其是“琅琊林”三字出口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幽蓝屏幕上始祖林窈那骤然波动的情绪,以及此刻那条带着探究与惊疑的弹幕。
【林氏始祖 林窈】:……虚张声势,扯虎皮拉大旗……倒有几分机智。只是……“琅琊林”……你从何处知晓此名?
她无从解释。那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在看到那个古拙“林”字标记时,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中的词句。
祖孙二人沉默地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那包银子像一团火,烧得奶奶坐立难安,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那扇吱呀作响的老宅木门前。
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窥探隔绝在外,奶奶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冷汗这才涔涔而下。
“五十两……五十五两……”她喃喃着,颤抖着手解开钱袋,雪白的银锭滚落出来,在昏暗的厅堂里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现银。
“债……能还上了……”奶奶抬起头,看着林未,眼里先是涌起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狂喜,但那喜色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可是……未未,那绣品……当铺要是发现……”
“他们发现不了。”林未打断她,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钱朝奉心里有鬼,他不敢深究。三个月内,我们赎回来便是。”
话虽如此,但她清楚,赎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家的债窟窿远不止这五十两,而接下来“针煞炼心”的耗费……
她弯腰捡起一块银锭,冰冷的触感让她因透支而发烫的指尖稍稍舒缓。她将银子塞进奶奶手里:“奶奶,先不说这个。您腰上的伤得赶紧看大夫,还有,家里米缸快见底了,油盐也该添了。这些钱,该用就得用。”
奶奶握着那冰凉的银子,像是被烫到一般,手又缩了回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都是我没用……拖累了你……让你一个姑娘家去……去当东西……还扯那些谎……”
“没扯谎。”林未轻声打断,语气却异常肯定,“那本就是林家的东西,林家的技艺。”
奶奶的哭声噎住了,怔怔地看着她。
林未不再多言,拿起钱袋,分出几块碎银揣进自己怀里,其余的重新系好,塞回奶奶手中:“奶奶,我去买些吃的和伤药。您在家歇着,锁好门,谁敲也别开。”
她转身拿起墙角的旧菜篮子,推门走了出去。
奶奶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钱,站在空荡冰冷的堂屋里,望着孙女瘦削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泪水淌得更凶。那银子不再令人喜悦,反而变得无比沉重,压得她心口发疼。债或许能暂缓,但林家的传承,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根,好像就在刚才,被她自己亲手推进了当铺那深不见底的柜台里。
……
镇上的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飞狗跳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糙而鲜活的生活气息。
林未拎着篮子,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她买了米,买了面,割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又在药铺抓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篮子里渐渐沉甸甸起来,怀里的碎银也换成了更沉的铜钱。
物质带来的踏实感短暂地驱散了心头的阴霾。至少,短时间内,奶奶不用再对着空米缸发愁,不用再低声下气去接那些缝补的零活。
她在一个卖绣线的摊子前停住脚步。
摊子上挂满了各色丝线,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细腻的光泽,比她家里那些陈旧暗淡的次品线不知好出多少。尤其是那一束束劈好的、颜色过渡极其自然的渐染丝线,更是看得她移不开眼。
“姑娘,买点线?新到的苏杭货,颜色正,韧性好!”摊主热情地招呼。
林未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铜钱。若在平时,她绝不敢问津这些。但现在……
她指着一束由深红到浅粉渐变、如同晨曦初染的丝线问道:“这个怎么卖?”
摊主报了个价。
林未的心沉了一下。价格远超她的预期。这一束线的钱,几乎够买她手里小半袋米。
她沉默地看着那束丝线,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璇玑谱》上那些流光溢彩、需要特定色阶丝线才能完美呈现的复杂针法。她昨夜用来救急的红线,颜色单一,已是极限。若想更进一步,这样的丝线……必不可少。
幽蓝的屏幕在她眼前闪烁。
【林氏第26代女 林巧姑】:买!必须买!这线染得多好!看看家里那些是什么破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林氏第25代孙 林守业】:败家!真是败家!刚有几个铜板就烧得慌!米粮才要紧!
【林氏第31代女 林芳】:未丫头……《璇玑谱》的“霓裳羽衣针”,非此等渐染丝线不能显其妙……可是……
林未的手指在那束光滑冰凉的丝线上流连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缩了回来。
“下次吧。”她对摊主勉强笑了笑,拎起沉重的菜篮,转身挤入了人流。
身后的丝线依旧光彩夺目,却离她越来越远。
回去的路上,她的脚步不再轻快。篮子里米肉的实在重量,压不住心底那股莫名的空茫。五十两白银,解了燃眉之急,却买不起一束她需要的丝线,更填不满“针煞炼心”那无底洞般的消耗,以及赎回那幅被她亲手当掉的、燃烧着林家绝技的绣品所需的巨额赎金。
传承。非遗。
这四个字,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奢侈。
她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
快到家门口时,她看见邻居张婶正探头探脑地朝自家院子里张望,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和欲言又止。
见到林未回来,张婶忙凑过来,压低声音:“未丫头,刚听人说……你们早上去了通汇当铺?还……当了不少银子?”
林未的心猛地一紧。
消息传得这么快?
她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没什么,当了件奶奶以前的旧首饰,凑点药钱。”
张婶将信将疑,目光在她拎着的米肉上扫过,咂咂嘴:“哦……旧首饰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唉,这年头,都不容易……”她嘴上说着,眼神却闪烁不定,显然并不全信。
林未不再多言,点了点头,推开自家院门走了进去,反手将门闩插上。
奶奶还坐在堂屋的圈椅里,那袋银子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她手边,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眼神空洞。
院墙之外,小镇的流言,或许正以比她们想象更快的速度,悄然滋生。
而幽蓝的屏幕上,一条弹幕幽幽飘过,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
【林氏第29代女 林秀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丫头,露了白,这安生日子……怕是到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