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码头的风波被强行压了下去,对外只以贪墨案结案。朝廷暗中对漕运和矿冶的排查密不透风地展开,京畿大营的调整也在平稳进行,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养心殿偏殿内,药香依旧,但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裴砚的伤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孙院正捻着胡须,终于不再整日愁眉苦脸,甚至允许他在天气晴好时,由人搀扶着在殿内缓慢行走片刻。
这日阳光极好,金灿灿的光线透过高窗洒入,驱散了殿内积郁多日的阴霾和病气。裴砚拒绝了内侍的搀扶,只让秦绾陪着,极其缓慢地,从榻边走到窗下那张紫檀木书案前。
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异常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显急促。但他坚持着自己走完,直到手掌终于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桌面,才仿佛松了口气,将一部分重量倚靠在上面。
秦绾一直紧张地跟在他身侧,虚扶着的手臂始终没有收回,生怕他有一丝闪失。看着他苍白侧脸上那抹执拗的坚持,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莫名的悸动。
“还是坐下吧?”她轻声劝道,将铺着软垫的圈椅往前挪了挪。
裴砚点了点头,由她扶着慢慢坐下。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面整齐堆放着他昏迷期间积压的、已被秦绾处理过的大部分公文,以及几份她正在斟酌的奏章。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看着那些批注清晰、处置得当的文书,低声道。这话他已说过,但此刻看着实物,感受更为真切。
秦绾在他旁边的绣墩上坐下,拿起一份关于北方春旱请求减免赋税的奏报,递给他:“你看看这个,我总觉得直接全免不妥,但若只减三成,又怕杯水车薪,正犹豫着。”
裴砚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他的手指抚过纸面,动作依旧有些虚软,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专注与锐利。
“北方春旱是常事,但此次波及范围尤广。”他沉吟道,“全免赋税,国库吃紧,且易生惰性;只减三成,于灾情深重处确是不足。可分等次处置:受灾五分以下者,减三成;五至七分者,减五成;七分以上及绝收者,方可全免,并由官府开仓平粜,或以工代赈。具体等次,由巡抚御史实地勘定,严防地方虚报。”
他思路清晰,三言两语便指出了关键,给出了更具操作性的方案。秦绾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就按此拟旨。”
她拿起朱笔,蘸了墨,伏案便开始书写。阳光落在她低垂的脖颈上,肌肤细腻,泛着柔和的光泽。几缕碎发滑落颊边,她也无暇顾及。
裴砚静静地看着她。她书写时神态专注,时而微蹙眉头,时而恍然舒展,偶尔还会无意识地用笔杆轻轻敲击下巴,那是她思考时的小动作。他以前从未如此仔细地、无所顾忌地观察过她。
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这暖阳一寸寸照透,融化开细微的涟漪。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滋生,带着些许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想起她在他昏迷时的絮叨,想起她握住他手时的颤抖,想起她独自面对朝臣时的坚毅,也想起她此刻毫无防备、全心依赖的模样。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替她拂开那缕顽皮的碎发。
手指微微抬起,却在半空中顿住。他看着她光洁的侧脸,忽然有些迟疑,有些……胆怯。这种情绪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就在这时,秦绾似乎写到了关键处,笔尖一顿,抬起头想再问他一个细节,恰好撞见他未来得及收回的、专注而复杂的目光。
那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太分明,却让心跳莫名加速的东西。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阳光中浮动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秦绾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像染上了天边最艳丽的晚霞。她慌忙垂下眼睫,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声音有些发紧:“那个……关于派遣巡抚御史的人选,你有什么建议吗?”
裴砚也迅速收敛了心神,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明净的天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吏部右侍郎周正,为人刚直,精通刑名钱谷,可当此任。”
“好,就他了。”秦绾连忙应下,低头继续书写,却觉得笔下的字迹都有些飘忽,心思再也无法完全集中。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彼此间那若有若无、却又无法忽视的微妙气息。
裴砚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发顶,那缕碎发依旧固执地垂在那里。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她的耳廓,将那缕发丝别到了她耳后。
动作轻柔,一触即分。
秦绾却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击中,浑身一僵,书写的动作彻底停住。耳廓被他指尖碰过的地方,滚烫一片。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轰鸣,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敢抬头。
阳光暖暖地照着,殿内弥漫着药香、墨香,还有一种名为“悸动”的、甜而微涩的气息,在心壑之间,悄然弥漫开来。
冰层之下,春水已开始潺潺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