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清醒,如同给紧绷的朝局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让秦绾肩头的重担稍稍轻了几分。虽然他依旧虚弱得说几句话都要喘息,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但那双重新焕发神采的眼睛,足以让所有关心他人放下悬着的心。
秦绾依旧每日大部分时间守在养心殿偏殿,将文渊阁的公务挪到了这里处理。她坐在离床榻不远的窗下,批阅奏章,召见臣工,裴砚则安静地躺着,有时醒着,便静静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目光深沉;有时睡了,呼吸也比往日沉稳许多。
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他不再急着过问朝政,她也不再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只在遇到极其棘手、难以决断之事时,才会轻声询问他的意见。而他往往只需寥寥数语,便能点醒关键。
这日午后,秦绾正与户部尚书商议漕运改道以节省开支的章程,争执不下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榻上一眼。
裴砚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看着他们。见她回头,他极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户部尚书身上,虽未言语,那眼神却让老尚书莫名感到一阵压力。
秦绾心领神会,转回头,对户部尚书道:“李大人,漕运关乎南北命脉,改道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从长计议。眼下当务之急,是清查各地粮仓,确保今春青黄不接时不出乱子。此事,便交由你全权督办。”
户部尚书本还想争辩,但感受到身后那道虽虚弱却不容置疑的视线,终究把话咽了回去,躬身领命退下。
待人走后,秦绾走到榻边,无奈一笑:“还是得你坐镇才行。这些老臣,面上恭敬,心里不知多少算计。”
裴砚看着她眼下的倦色,想抬手替她拂开颊边碎发,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抬起,只低声道:“你做得很好。只是……锋芒稍敛,予人余地。”
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前两日清晰了不少。
秦绾怔了怔,细细品味他话中深意。她知道自己这几日为了尽快稳定局面,手段难免急切强硬了些,确实得罪了不少人。
“我明白了。”她点头,看着他,“等你再好些,这些头疼的事,还是交还给你。”
裴砚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侯小乙求见,脸色不太好看。
“小姐,大人,”他行礼后,压低声音,“我们安插在崔家旁支的人传来消息,崔家虽倒,但其部分暗产和隐匿的人手,似乎被一股神秘势力接手了,动作很快,也很干净,我们的人差点被发现。”
秦绾与裴砚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是‘烛龙’?”秦绾问。
“八成是。”侯小乙道,“另外,京畿大营那边,这几日也有些异动,几个原本与崔家走得近的中层将领,频繁聚会,虽然没抓到把柄,但墨羽觉得不对劲。”
树倒猢狲散,但总有些猢狲,会找到新的靠山,或者……贼心不死。
“看来,有些人还不肯死心。”裴砚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侯小乙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加强监视,尤其是京畿大营和那几个将领。”秦绾下令,“崔家暗产的线索,继续追查,务必揪出接手之人!”
“是!”
侯小乙退下后,殿内气氛有些沉闷。
“他们在试探。”裴砚忽然开口,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试探我是否真的不行了,试探你,能否独自撑住这片天。”
秦绾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那就让他们看看。”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裴砚转回头,深深地看着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那张清丽的脸庞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断。
他忽然想起自己重伤昏迷时,耳边断断续续听到的那些话。她的担忧,她的恐惧,她的无助,以及那份拼尽一切也要守住他的执拗。
心口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绾儿。”他唤她,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
“嗯?”秦绾回头看他。
“若……”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若我……日后真的成了废人,你……”
“没有如果。”秦绾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孙院正说了,好生将养,会好的。就算……就算真有什么,我也……”
她的话戛然而止,脸颊微微泛红,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出口。
裴砚却仿佛听懂了。他看着她又急又窘的模样,眼底那点笑意终于漾开,如同春冰初融。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覆在了她放在榻边的手背上。
他的手依旧没什么力气,掌心却带着一丝回暖的温度。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秦绾感受着手背上那轻微的、却无比坚定的压力,看着他眼中不再掩饰的信任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心跳骤然失序,脸颊更烫了。
她低下头,却没有抽回手。
殿内寂静,药香氤氲。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风雨或许将至,暗棋或许已动。
但此刻,他们指尖相抵,呼吸相闻。
仿佛只要彼此依靠,便无惧前路任何风浪。
唇齿相依,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