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气氛原本该是热烈而欢腾的,骏马嘶鸣,箭矢破空,勋贵子弟们竞相逐猎,展现着大靖尚武的风采与帝国的繁华。然而,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抑感,却悄然在皇家围场的行营间弥漫开来,敏锐的人已然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这压抑的源头,来自于御帐。接连两日,皇帝未曾现身狩猎,御帐周围守卫森严,气氛凝重。偶尔有重臣被召入,出来时无不面色沉重,步履匆匆。流言如同暗夜里的磷火,在各个营帐间悄然传递,内容都指向同一个人——靖王萧景珩。
秦绾依旧保持着她的作息,或在帐中翻阅书卷,或在外围散步,神色恬淡,仿佛周遭的暗流与她毫无干系。只有贴身伺候的春晓能察觉到,小姐抚过书页的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停顿,那双清冷的眸子望向御帐方向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等待的锐光。
她知道,她投出的那块石头,已经激起了千层浪。而执竿垂钓的人,正在收线。
第三日,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踏破了围场的宁静。一队身着玄甲、腰佩御刀的禁卫军,在一名面无表情的内侍太监引领下,径直来到了靖王的营帐前。那玄甲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死神的镰刀。
“圣旨到——靖王萧景珩接旨!”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整个营地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所有的喧嚣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惊疑、恐惧、探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萧景珩身着猎装,显然正准备今日的围猎,闻声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当他的目光触及那队杀气腾腾的玄甲禁卫和太监手中明黄的绢帛时,脸色瞬间变了。
他撩袍跪下,声音勉强维持着镇定:“臣,萧景珩接旨。”
内侍太监展开圣旨,冰冷的声音如同碎玉,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击在萧景珩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抚育万方,赏功罚罪,律法森严。今查,靖王萧景珩,身为皇子,罔顾君恩,纵容府邸,其罪有三:一,私购北境军需,数量逾制,结交外藩,其心叵测;二,侵占京畿民田,强夺豪取,致使百姓流离,怨声载道;三,勾结地方,干预盐铁,走私牟利,败坏朝纲!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朕深感痛心,亦震怒异常!”
每念出一条罪状,萧景珩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冤屈:“父皇!儿臣冤枉!这是构陷!是有人……”
“住口!”内侍太监厉声打断,眼神冰冷如刀,“陛下尚有口谕:尔身为亲王,不思报国,反而结党营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岂不闻‘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尔还有何颜面喊冤?!”
这诛心之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萧景珩的意志。他瘫软在地,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申斥,这是最终的审判!父皇连辩解的机会都未曾给他!
“着即,”内侍太监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最终的宣判,“削去萧景珩亲王爵位,降为奉恩郡王!即刻圈禁于宗人府,无诏不得出!其王府一应属官,尽数锁拿下狱,交由三司会审!涉事家产,悉数抄没!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全场死寂。
削爵!圈禁!抄家!
这意味着,一位曾经距离储君之位仅一步之遥的亲王,政治生命彻底终结!从此将与高墙深院为伴,生死荣辱,皆系于皇帝一念之间!
玄甲禁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卸去了萧景珩代表亲王身份的冠冕和玉佩,动作粗暴,仿佛对待一个普通的囚犯。萧景珩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任由摆布,那双曾经骄傲锐利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败。
在被押走前,他猛地回过头,充血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钉在人群后方那个纤细的身影上——秦绾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晨风吹拂着她的裙摆,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是她!一定是她!
萧景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无尽的悔恨与怨毒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在她落水时让她彻底淹死!恨自己为何会被她后来的变化所吸引!更恨这幕后操纵一切、将他打入地狱的……裴砚!还有这个冷血无情、推波助澜的女人!
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了。禁卫强行扭过他的手臂,将他拖离了众人的视线,只留下地上一顶滚落的亲王金冠,在尘土中黯淡无光。
直到玄甲禁卫押着萧景珩彻底消失,死寂的营地才如同解冻般,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议论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威震慑住了,看向御帐方向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绝非虚言!
安远侯秦朔站在人群中,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偷偷瞥了一眼依旧平静的女儿,心中翻江倒海。他再愚钝也明白,靖王的倒台绝非偶然,而这其中,自己这个女儿恐怕……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秦绾没有理会周遭的各种目光,她缓缓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阳光终于穿透了晨雾,洒满大地,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
走进帐内,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骚动,秦绾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手心,不知何时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做到了。借裴砚之手,彻底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从此,萧景珩这个名字,将再也无法对她构成威胁。
然而,她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这就是权力斗争的残酷,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今日是萧景珩,明日,又会是谁?
她走到案前,提起笔,却半晌没有落下。
帐帘被轻轻掀起,春晓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惊悸:“小姐,外面……靖王殿下他……”
“从今往后,只有奉恩郡王。”秦绾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与我们无关了。”
春晓噤声,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
是啊,无关了。
秦绾放下笔,目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望向外面明晃晃的天地。
亲王落马,如同砍倒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朝堂势力需要重新平衡,空缺的位置会引来新的争夺,而裴砚经此一事,威望与权势必将更上一层楼,随之而来的忌惮与反扑,也会更加凶猛。
她这个隐藏在裴砚阵营阴影下的“合作者”,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进入了新的阶段。
而她,需要在这新的棋局中,为自己,谋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和……更重要的筹码。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
雷霆过后,并非晴空万里。
而是更加诡谲莫测的,暗涌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