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轩内关于农事与器械的热议,并未停留在纸面。承烨将众人改进犁铧、汲水工具等设想,连同那位农务司主事带来的现实见闻,仔细整理成一份《京畿农器利弊及改良刍议》,再次通过傅先生,转呈至工部虞衡司(掌山泽、苑囿、器物制作)及户部农务司。
这一次,引起的波澜较之上回的清淤器条陈更为明显。农器之事,关系亿万黎庶温饱,牵动国本,任何细微的改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朝堂之上,持重者认为“祖宗之法不可轻变”,担忧新式农器若推行不善,反扰农时;而锐意革新者,则看到了提升农桑效率、夯实国力的可能。
就在议论未定之时,一个契机悄然出现。京畿之南的宛平县今岁春旱迹象已显,数处官田引水灌溉困难,县令上书请求增拨钱粮兴修小型水利。此事本属寻常,但奏章送至内阁时,却被一位与傅先生相善、且对新学颇有好感的阁老留意到。他忆及东宫那份农器刍议中,正有关于简易汲水器械的设想,便在内阁小议时,半是提议半是玩笑地对工部尚书道:“郑部堂,东宫那群小子鼓捣的玩意儿,虽显稚嫩,然其中一二想法,或可借此宛平小试牛刀?成固可喜,败亦无大损,权当验证少年人之思,亦可解宛平燃眉。”
工部尚书沉吟片刻。清淤器之事他已知晓,对太子那份务实探究的态度亦有几分好感。宛平之事不大,若真能用上东宫提出的改良器械,无论成败,都传递出朝廷鼓励实务、不拘一格用人才的信号。他最终点头:“可令虞衡司选派干员,会同东宫呈条陈之人,前往宛平实地勘看,若其器械果真合用,便小范围试用,以观后效。”
旨意传到东宫时,格物轩内一片欢腾。尤其是李桐、张允,更是激动不已,他们纸上谈兵的构想,竟真有机会付诸实践!承烨心中亦是一阵激荡,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对兴奋的众人道:“此乃机遇,更是责任。宛平春旱,关乎一县百姓生计,绝非儿戏。我等需谨记,器械是为人用,务必稳妥,不可因我等之故,反误农时。”
他当即点将,由李桐、张允为主要技术负责,赵铭随行记录协调,再选派两名稳重内侍及四名侍卫陪同。行前,承烨再三叮嘱:“多看,多问,多听老农与当地工匠之言,勿恃宫中见识,勿强行己见。器械是否合用,终须田间老农点头。”
三日后,一行人马在工部一名员外郎的带领下,抵达宛平县。县令初闻东宫来人协助,惶恐不已,待见到只是几个半大少年和工部官员,方才稍安。李桐、张允顾不上休息,立刻在县中老农和工匠的指引下,查看旱情严重的田亩与水源。
他们发现,当地常用的汲水工具仍是极为原始的桔槔和戽斗,效率低下,且对壮劳力消耗极大。李桐和张允根据现场地形和水源高低,决定先试制两种改良器械:一是利用滑轮组改进的多人协作式吊桶,可从较深井中更省力地提水;二是一种简易的、利用水流自身力量带动的翻车(龙骨水车)小型版,用于从低处河道向较高处田地引水。
图纸是现成的,但真正动手制作,却遇到了宫中未曾想象的困难。木材需就地取材,硬度、韧性未必合适;铁匠铺的工艺与宫内匠作间天差地别;老农们对这群少年鼓捣的“新玩意儿”将信将疑,不愿轻易尝试。
赵铭发挥了关键作用,他耐心与县令、乡老沟通,说明这是朝廷体恤民艰、特来尝试新法,并承诺若器械无效,绝不强求,且所有试制费用由朝廷承担,不取民间分文。李桐、张允则放下身段,与当地木匠、铁匠一同吃住,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设计,手上磨出了水泡也毫不在意。
数日后,第一架改进的滑轮吊桶在官田的一口深井边架设起来。当四名壮丁尝试转动绞盘,轻松地将满载井水的大桶提出,倒入沟渠时,围观的农人发出了惊异的呼声。那架小型旱车在水流带动下,也开始“嘎吱嘎吱”地将河水舀起,送入干渴的田垄,虽水量不大,却胜在日夜不息。
“省力!真省力!”一位白发老农抚摸着那滑轮组,浑浊的眼中露出光彩,“若是往年,这般取水,俺这老腰早折了!”
宛平县令见状,大喜过望,立刻组织人手,在李桐、张允的指导下,连夜赶制更多改良器械。虽然这些器械仍显粗糙,远非完美,但它们确实在春耕的关键时刻,为宛平县缓解了部分汲水难题,节省了宝贵的人力。
消息传回京师,朝堂之上那些关于“祖宗成法”的争议之声,悄然减弱了几分。工部尚书在朝会时,据实禀报了宛平试用东宫所呈农器改良法的初步成效,虽强调尚属小范围试验,但其体现出的“体恤民瘼、务实求新”之意,却得到了裴砚的微微颔首。
承烨在东宫收到赵铭等人寄回的详细报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提笔在格物轩的札记中写道:“格物之难,不在知理,而在合用。深入阡陌,方知民需;俯身田间,乃得真知。此次宛平之行,所获非止器械之验,更在民心之察,吏情之体。深耕易耨,其路漫漫,然牛刀初试,已见微光。”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让格物之光照进帝国的田间地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这一次小小的成功,无疑为格物轩,也为他自己,注入了更坚定的信心与前行的力量。雏凤之声,已渐清越,开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