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内的那点微澜,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然而,随着水部司郎中郑迁在内部议事时,谨慎地将那份来自东宫的条陈作为“一有趣设想”提出,并附上自己调阅永济渠旧档后核算的人工数据作为比对,情况便开始悄然变化。
条陈的内容,尤其是那清晰的结构草图、详实的试验数据以及与常规工法效率的直观对比,在一群终日与河工、器械打交道的技术官员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人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童子戏言,哗众取宠;有人则不以为然,觉得想法虽好,但造价高昂,难以推行;但也有如郑迁一般务实且眼光长远的官员,从中看到了某种可能性。
“此物虽糙,其理却通。”一位头发花白、专司器械营造的员外郎仔细看了图纸后评点道,“这滑轮组与绞盘配合之法,用于起吊重物,确比单纯人力省力。若能量身打造,用于某些特定狭窄渠段或港口疏浚,未必不是一条路子。”
“太子殿下年未满十,便有如此巧思,且能虑及造价、试验验证,已属难得。”另一位与傅先生有旧的侍郎捻须道,“纵使此器本身暂不适用,这份肯于钻研实务的心思,却值得嘉许。”
议论之声,渐渐超出了水部司的范围,传到了工部尚书乃至其他各部堂官的耳中。大多数人只是将其当作一桩奇闻轶事,但也有一些嗅觉敏锐者,从中品出了不同的意味。太子年幼,便已开始涉足具体政务,且是以这种“格物致用”的新奇方式,这背后是否有帝后的深意?是否预示着未来朝局乃至治国方略的某种风向?
这些揣测,并未形成公开的奏议,却悄然在一些官员的私下交谈和目光交换中流转。
风声自然也传回了东宫。这一日,王珩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承烨:“殿下,听说工部好多大官都在议论咱们的清淤器呢!”
赵铭则显得更为冷静:“殿下,物议纷纷,恐有褒贬。需谨言慎行,勿因些许赞誉而自满,亦无需因质疑而气馁。”
承烨点了点头,他早已不是那个只因射中一只兔子便沾沾自喜的孩子。他平静地对格物轩的成员们说:“我等所做,不过是将心中所想,付诸实践,验证其是否可行。工部诸位大人经验丰富,自有公断。成,则利国利民,乃我等之幸;不成,亦是一次难得的历练,知晓实务之复杂,远非纸上谈兵可比。我等初心不改,继续做该做之事即可。”
他的沉稳,感染了众人。格物轩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反而更加投入地开始新的探讨。李桐和张允根据郑迁等人可能提出的质疑,开始构思清淤器简化版的设计;赵铭则着手整理更多关于河工耗费的史料数据;连周文轩也鼓起勇气,提出是否可以研究一种更廉价的防水涂料,用于涂抹清淤器的木质部件,以延长其寿命。
数日后,裴砚在批阅奏章间隙,似是随意地问起随侍在侧的首领太监:“朕听闻,太子鼓捣的那个清淤玩意儿,在工部还引起了些议论?”
首领太监躬身,将听到的各方反应,择要而客观地禀报了一遍。
裴砚听罢,未置可否,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而,当日下午,一道不经意的旨意从乾清宫传出:赏太子承烨新进贡的湖笔两匣,徽墨四锭,另赐其伴读及东宫属官时新绸缎各两匹。赏赐的理由是“读书勤勉,偶有巧思”。
这份赏赐,规格不高,理由也寻常,但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其意味却深长。皇帝并未大肆褒奖,更没有对那清淤器本身表态,但这恰到好处的赏赐,无疑是对太子此种“格物”行为的默许,甚至是一种含蓄的鼓励。
承烨接到赏赐,心领神会。他恭敬地谢恩,将赏赐之物分赠格物轩众人,以示荣宠与共。
此事看似就此告一段落,但那“绞吸式清淤器”的图纸和条陈,却被郑迁小心地归档留存。他隐隐觉得,这份来自东宫的稚嫩之作,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而承烨也通过此事,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他的一举一动,不再仅仅是个人行为,开始与朝堂风向、各方势力隐隐关联。格物轩发出的雏凤之声,虽微,却已清晰地传入了帝国的庙堂之中。前路漫漫,他需更加谨慎,也更需坚定。这微澜既起,便再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