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和张允的效率出乎承烨的预料。不过三五日功夫,两人便带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草图来到了格物轩。图中绘制的,是一架被他们暂命名为“绞吸式清淤器”的器械简图。
“殿下请看,”李桐指着图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此器主体为一坚固木架,下设滚木便于在渠岸移动。核心在于这套绞盘与滑轮组,”他的手指移向图纸中央复杂的绳索轮轴结构,“我们设计了双重省力滑轮,预计只需四至六人转动绞盘,便可产生足够拉力。连接绞盘的,是这条特制的坚韧绳索,末端连一熟铁打造、边缘带齿的戽斗式挖勺。”
张允接过话头,补充道:“操作时,将挖勺沉入渠底,利用其自重及边缘齿刃切入淤泥。随后转动绞盘,通过滑轮组将满载淤泥的挖勺提起,沿支架顶端的导向滑轮横向移动,可将淤泥直接倾倒入停靠在旁的车驾或箩筐中。如此循环往复,应可比纯人力挖掘快捷许多,且能减轻民夫腰背劳损。”
承烨仔细观瞧着图纸,虽然许多细节仍需推敲,但整个构思清晰合理,确实运用了杠杆、滑轮等他们讨论过的原理。他注意到图纸一侧还标注了估算数据:“若此器制成,每日每台预计可清理淤泥方数,约为壮丁十人之工……”
赵铭也将他整理的数据呈上,列出了永济渠疏浚工程常规所需的人工、粮饷、工期等大致数目,两相对比,若这清淤器真能达成预期效率,确实能节省不少开支,缩短工期。
“好!有此构想,已属不易。”承烨赞道,但他随即话锋一转,提出了更为实际的问题,“然则,制作此器,需用木材几何?铁料几多?打造如此规格的绞盘、滑轮,需何等匠人?造价若干?若造价过高,节省的人工钱粮是否足以抵偿?”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李桐和张允愣住了。他们专注于技术实现,却未曾细算过经济账。
赵铭沉吟道:“殿下所虑极是。据臣粗略估算,仅铁料一项,打造那戽斗与关键部件,所费便不菲。若制作十台,其成本恐怕……”他摇了摇头。
承烨点了点头,并不失望,反而觉得这正是格物需与实务结合的关键所在。“无妨,有此构想已是第一步。或许,我等可先尝试制作一台小型样机,不必全用铁料,关键部位以铁加固,其余用硬木替代,在西苑寻一泥塘试验,验证其原理是否可行,效率究竟几何。若果真有效,再核算成本,思考如何简化结构、选用替代材料以降低造价,届时或可写成条陈,附上试验记录与改进思路,呈送工部有司参考。成与不成,皆是一份见识。”
他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既肯定了李、张二人的巧思,又指出了下一步务实的方向。众人皆觉有理。
于是,格物轩再次忙碌起来。凭借承烨的太子手谕,他们从内府库房支取了一些许可范围内的木料、边角铁料和绳索。在几名被指派来协助的、手巧的内侍帮助下,于西苑那废弃校场的一角,开始叮叮当当地制作那台缩小版的清淤器模型。
过程中遇到了不少问题:木材强度不够,滑轮转动不灵,绳索磨损严重……但每解决一个问题,都让这群少年对“格物致用”的理解更深一层。王珩成了搬运材料的主力,石蛋对工具的使用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周文轩则负责小心翼翼地记录着每一次试验的数据和出现的问题。
就在这忙碌的间隙,一日,承烨被父皇召至御书房。
裴砚放下手中的朱笔,看着眼前虽带着些许疲惫却目光清亮的儿子,淡淡道:“朕听闻,你近日领着人在西苑鼓捣什么……清淤的器械?”
承烨心中微微一紧,不知父皇是何态度,如实答道:“回父皇,儿臣只是阅读水部旧档,见永济渠疏浚艰难,便与伴读及两位新科学子探讨,能否以器械辅助,提高效率。目前仅在制作小样试验,尚未有成。”
裴砚不置可否,又问:“可有所得?”
承烨便将之前的构想、试验遇到的困难以及关于造价的思考简要禀明。
裴砚听完,沉默片刻,方道:“能由书本联系实务,知其艰难,更思解决之道,且能虑及造价成本,而非空想,朕心甚慰。”他话锋一转,语气渐沉,“然,治国如烹小鲜。一器之利,固然可喜,然天下大事,千头万绪。河工之事,牵涉吏治、民力、钱粮、天时,绝非一两种奇巧器械便可根治。汝需牢记,器为末,人为本,法为纲。莫要因沉迷于一器一物之巧,而忘了为政之根本。”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承烨躬身应道,心中凛然。父皇的话,与傅先生所言异曲同工,都提醒他把握根本,不可偏执。
“不过,”裴砚语气稍缓,“有此探究之心,总是好的。那小型样机,既已动手,便做完它。让朕也看看,你们这群小子,能弄出个什么名堂。”
退出御书房,承烨长长舒了一口气。父皇的态度,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警示。他抬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湛蓝的天空,心中更加明确:格物之路,他一定会走下去,但必将以更沉稳、更务实、更不忘根本的方式前行。那西苑校场中初具雏形的小小清淤器,或许发出的声音尚且微弱,但终有一天,雏凤清音,或可声闻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