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烨以稚龄监国,处变不惊,思虑缜密,尤其对陇西旱灾一事的处置,不仅迅速果断,更兼顾效率与防弊,其表现远超众人预期,不仅在朝臣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更通过种种渠道传扬出去,令帝国上下对这位年幼的储君刮目相看,“神童”、“仁慧”之名不胫而走。
然而,在这片赞誉声中,最为清醒的,反而是他的父母。
养心殿内,裴砚的咳疾在孙院正的精心调理下渐有好转,已能下榻缓行。秦绾的风寒也已痊愈。帝后二人对坐窗前,谈及承烨近日表现,欣慰之余,眉宇间却都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烨儿早慧,远超你我当年,此乃社稷之福。”裴砚望着庭中凋零的梧桐,缓缓道,“然,慧极易折,誉满则谤生。他年岁太小,骤得大名,恐非好事。朕观他近日言行,虽沉稳,却似少了几分孩童应有的鲜活气。”
秦绾轻叹一声,接口道:“臣妾亦有所感。那日他去弘文馆,面对同窗争执,处置得固然公正,却太过老成持重,少了些率真。臣妾担心,长久居于这深宫,终日面对奏章典策,耳闻皆是赞誉谏言,会让他失了天性,变得……不像个孩子。”
他们不怕儿子愚钝,只怕他因过早背负重任而失去童年的快乐与纯粹。帝王的道路漫长而孤独,若连童年都充斥着权谋与重压,何其残忍。
“是该让他松快些了。”裴砚沉吟道,“朕的伤势已无大碍,朝政可逐步收回。至于烨儿……璞玉虽好,亦需闲暇时光雕琢温养,方能成器。”
正说着,殿外传来承烨问安的声音。他刚处理完今日的政务,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步履依旧端正。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他规规矩矩地行礼。
裴砚招手让他近前,将他揽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问道:“今日可有什么趣事?说来与父皇母后听听。”
承烨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父皇为何问起这个,他想了想,认真地回道:“回父皇,今日批阅奏章十七份,召见辅政大臣议事两次。陇西赈灾粮草已按计划起运,工部上报了京畿水利修缮进度……”
他条理清晰地将一日“工作”汇报了一遍,俨然一位勤勉的官员。
裴砚与秦绾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微微一沉。
裴砚打断他,笑道:“朕不是问你这个。朕是问,你可有去御花园看看新开的墨菊?可曾逗弄一下你养的那只白鹦鹉?或者,今日的点心,觉得哪样最合口味?”
承烨被问得愣住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儿臣……儿臣未曾留意。”他每日行程被学业和“政务”填满,似乎早已习惯了忽略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秦绾心中酸涩,将儿子搂入怀中,柔声道:“烨儿,批阅奏章、处理政务是储君的责任,但看花、逗鸟、品尝美食,也是一个孩子该有的乐趣。你不能只做太子,忘了你还是个六岁的孩子。”
承烨依偎在母亲怀里,似懂非懂。他隐约明白父母在担心什么,但他从小被教导要克己复礼,要担当大任,似乎早已将“孩童的乐趣”视作了某种需要克制的东西。
裴砚看着儿子茫然又努力思索的模样,心中有了决断。他起身,对秦绾道:“今日天气尚好,朕觉得精神不错。绾儿,不如我们带烨儿去西苑骑马如何?他上次骑那小马驹,还是数月前的事了。”
秦绾眼中一亮,立刻赞同:“甚好!”
“骑马?”承烨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孩童的期待与光彩。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对驰骋有着天生的向往。
西苑马场,天高云阔。
裴砚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虽面色仍有些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他亲自为承烨挑选了一匹温顺的小马,扶着他坐上马背,自己在前面牵着缰绳,缓缓而行。秦绾则骑着另一匹马,伴在一旁。
起初,承烨还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抓着鞍鞯。但随着小马平稳的步伐和父皇宽厚可靠的背影,他渐渐放松下来。秋风拂面,带着草木的清香,视野开阔,远山如黛。
“父皇!儿臣可以自己骑一会儿吗?”承烨忍不住请求,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裴砚回头看着他眼中久违的鲜活与渴望,笑着松开了手,只让两名经验丰富的侍卫在左右护持:“去吧,小心些。”
承烨轻轻一夹马腹,小马便嘚嘚地小跑起来。风掠过耳畔,带来自由的畅快。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清亮的欢笑,那笑声纯粹而快乐,回荡在马场上空。
裴砚与秦绾并肩而行,看着儿子在马背上小小的、却充满生机的身影,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开心笑容,相视而笑,心中那块石头仿佛也悄然落地。
“这才像个孩子。”秦绾轻声道,眼中满是温柔。
“是啊。”裴砚颔首,“为君之道,不仅在庙堂之高,亦需知江湖之远,体察万物生趣。若连身边的美好都无暇感受,又如何能真正懂得如何去守护这万里江山?”
他决定,日后定要时常抽空,带儿子走出深宫,接触市井,领略自然,让他知道,这世间除了奏章与权谋,还有更多的色彩与温度。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回宫的路上,承烨依旧兴奋不已,小脸红扑扑的,不停地跟父母说着骑马的感觉,看到的有趣的鸟儿。
看着他重新焕发出的童真,裴砚与秦绾知道,他们今日的决定是对的。这块璞玉,既需严苛雕琢以成器,也需温情滋养以保其灵性。
天家温情,于细微处抚平早慧带来的重压。
璞玉初琢,在驰骋间找回失落的中年欢愉。
帝国的继承人,正在父母有意识的平衡与守护下,向着一位仁慧与鲜活并存的明君,稳步成长。
(第两百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