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牢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两名壮硕的狱卒合力推开。
久违的、近乎刺眼的阳光猛然涌入昏暗的牢房，在地面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的霉味和腐朽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扶苏站在门内，脸上带着一种混杂了期待和紧张的神情，侧身让开通道：“先生，请。”
章邯也在一旁，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几个牢头带着十多名持戈甲士，紧张地守在门外甬道两侧，眼睛死死盯着牢门，仿佛里面随时会冲出一头猛兽。
赵天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眯起了眼。
他抬手挡在额前，嘴里嘟囔着：“哎哟喂，闪瞎了！”
他慢吞吞地从那张自制的太师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极其夸张的懒腰，骨头关节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仿佛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
他趿拉着那双破旧的草鞋，一步三晃地挪到门口。
当他的身体完全沐浴在阳光下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仰起脸，双眼紧闭，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啊——！”
一声极其满足、极其慵懒、甚至带着点呻吟意味的长叹，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那声音在寂静的甬道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扶苏和章邯被这声叹息弄得有些发懵，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晒太阳……至于发出这种声音吗？
感觉比吃到肥羊腿还享受？
赵天成根本没理会他们的目光。
他像一株渴极了水的植物，努力将整个身体摊开，最大程度地承接阳光。
他微微摇晃着脑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近乎陶醉的舒适表情。
他微微咧着嘴，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不是在阴森监狱的放风，而是在某个阳光海滩度假。
“先生……”扶苏忍不住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日光浴……竟如此……受用？”
他实在想不通，普普通通的晒太阳，何以能让先生如此忘形。
“受用？何止是受用！”赵天成依旧闭着眼，声音带着享受的拖腔，“这玩意儿，比啥仙丹都强！舒坦！浑身上下都舒坦！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被晒跑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惬意地扭了扭脖子。
章邯也凑近一步，低声问道：“先生，这日光……莫非真有仙家妙用？”
赵天成终于舍得睁开一只眼，瞥了章邯一下，那眼神带着一种“你们真是土包子”的优越感。
“仙家妙用？嘿，也算沾点边吧！告诉你们，这太阳光里啊，有东西！能杀菌！”
“杀……菌？”扶苏和章邯异口同声，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这个词儿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菌？”章邯下意识地重复，脸上写满了茫然，“菌者……蘑菇？苔藓？这与日光何干？”
“啧，不是那种能吃的菌！”赵天成啧了一声，试图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解释。
“就是那种……那种很小很小的虫子！肉眼看不见！到处爬！尤其是阴暗潮湿的地方，像这牢房里，全是这玩意儿！它们钻到你身上，让你痒，让你不舒服，甚至让你生病！”
他夸张地搓了搓胳膊，仿佛真拍死了一堆看不见的小虫子。
扶苏和章邯听得更加云里雾里。
虫子？
看不见的虫子？
阳光能杀虫子？
这说法简直闻所未闻。
扶苏迟疑道：“先生是说……日光有驱邪避秽之效？”
他试图用传统的观念去理解。
“驱邪避秽？”赵天成翻了个白眼，“差不多那意思吧！反正晒晒太阳，身上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就死翘翘了！人自然就舒坦了！懂不懂？这叫科学！科学！”
他强调着这个对他们来说无比陌生的词。
看着两人依旧懵懂茫然、仿佛在听天书的表情，赵天成放弃了继续解释的念头。
他重新闭上眼，再次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算了算了，跟你们说了也不懂。反正你们知道晒太阳贼爽就对了！别傻站着啊，这么好的光，不晒白不晒！”
他甚至还挪了挪位置，示意两人也来分享这块宝贵的阳光。
扶苏和章邯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象征性地往阳光里挪了一小步，但身体僵硬，显然无法体会赵天成那种深入骨髓的享受感。
他们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赵天成身上，以及周围紧张的环境上。
甬道两旁的牢头和甲士们，此刻的表情极其精彩。
他们奉命严密监视这个危险的重犯，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结果，预想中的暴起发难、或者痛哭流涕、或者高呼冤枉的场面都没出现。
这个传说中胆敢诅咒大秦二世而亡的狂徒，居然像只晒太阳的老猫一样，瘫在阳光下，一脸迷醉地哼哼唧唧？
这画面实在太过诡异。
牢头们握着兵器的手都出汗了，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维持这种高度戒备的姿态。
与此同时，章台宫。
一张细小的帛书，恭敬地呈给端坐的嬴政。
上面用极其简略的文字记录了赵天成出牢后的第一反应：“门开，见光，闭目，长叹，极享。言日光能杀‘菌’，称‘科学’。扶苏、章邯不解，狱卒戒备如故。”
嬴政看完，面无表情地将帛书放在案几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面上敲击着。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李斯。”
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李斯立刻躬身：“臣在。”
“赵天成此人，”嬴政的目光落在虚空处，似乎在斟酌词句。
“阳狱这地方，怕已是困不住他了。今日敢让他出来晒太阳，明日他若再要求去城墙上吹风、去渭河边钓鱼，如何应对？”
嬴政沉思片刻。
“给他专门建一座牢狱如何？不必奢华，但要坚固，更要隔绝内外，确保无虞。”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内容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斯的心脏猛地一跳。
专门为一个人修建一座牢狱？
这手笔……陛下对这狂徒的重视，或者说忌惮，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
若是以前，他必定会立刻附议，甚至添油加醋地强调赵天成的危险，建议更加严密的看守，最好永绝后患。
但此刻，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拐了个弯。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罕见地没有立刻迎合，而是斟酌着语气道：“陛下，臣……斗胆进言。”
“讲。”嬴政的目光扫向他。
“赵天成此人，言行狂悖，目无法纪，其罪当诛。”
李斯先是定了调子，这是必须的立场。
“然……”他顿了顿，似乎在鼓起某种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