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思怡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厚厚的靠枕。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已经能清晰地说话,眼神也比刚醒时清亮了些,只是那清亮里始终蒙着一层冰,冻得人不敢靠近。
刘婉削了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盘子里,推到她面前:“思怡,吃点东西吧,医生说你得补充营养。”
思怡没动,只是看着窗外。楼下的老槐树抽出了嫩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很多年前,她和林应坐在树杈上看到的模样。
方小宁想说什么,被张沐用眼神制止了。这两天,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却始终没能敲开思怡那层坚硬的壳。她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美丽,却易碎,且带着拒人千里的冷。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应走了进来。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眼底的红血丝依旧没褪,眼下的青黑像用墨笔描过。
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把盘子往思怡面前又推了推:“医生说你今天可以吃点流食,我让张沐妈熬了小米粥。”
思怡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脸上,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应的手指在文件夹边缘捏了捏,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南方的事,我重新规划了一下。”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打印整齐的文件,“基地的基础建设已经完成,人员转移也进入尾声,刀疤强那边……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了。”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思怡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我想,半年后再过去。这半年,我会安排好这边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
“身份?”思怡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嗯。”林应的喉结滚了滚,“我会安排一场‘意外’,让‘思怡’永远留在这座城市。到了南方,你可以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他说得很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在描绘一幅美好的蓝图——他们可以在南方的森林里,远离尘嚣,重新开始,像小时候那样,只有彼此。
思怡静静地听着,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容很淡,像水面上的涟漪,一闪即逝,却让林应的心猛地一沉。
“林应,”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你的安排’,是‘我们的计划’。”
林应愣住了。
“你说的‘过去’,”思怡的目光扫过文件夹里的文件,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对我而言,不是‘被你带着走’,是‘我加入你们’。”
“加入”两个字,她说得清晰而坚定,像在签署一份严肃的合约。
林应的手指猛地收紧,文件夹的边缘被捏出一道深深的折痕。他看着思怡平静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设想过很多种她的反应——哭闹、指责、拒绝,甚至是冷漠地转身离开。却唯独没想过,她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公事公办的语气,提出“加入”。
仿佛他们之间不是爱人,不是青梅竹马,只是两个有着共同目标的合作者。
“我有我的优势。”思怡像是没看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那些监视器不是白装的,你实验室的安防系统有三个漏洞,城西纺织厂的伪装瞒不过真正的行家,还有你转移资金时用的离岸账户,看似隐蔽,实则有迹可循。”
她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望进林应的眼底:“这些,我都能帮你完善。我的观察力和推演能力,对你的新领域,应该不算多余。”
林应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眼前这个冷静、理智、甚至带着点冷酷的思怡,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不是那个会赖在他怀里撒娇、会因为他和别的女生多说一句话就闹别扭的小太阳了。也不是那个失去孩子后,眼神空洞、麻木寡言的病人。
她像一把被重新锻造过的刀,褪去了所有的柔软和温度,只剩下锋利的刃,和冰冷的寒光。
而这把刀,是他亲手打磨出来的。
“思怡……”林应的声音艰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思怡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暖意,“不是合作者?林应,我们现在这样,除了合作,还能是什么?”
林应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还能是什么?
他骗了她,瞒着她,甚至间接导致了他们孩子的死亡。他把她当成需要圈养的宠物,却忘了她骨子里的坚韧和敏锐。如今,她站在他面前,带着一身的伤疤,平静地提出要和他并肩作战,他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是”?
“你走,我会死。”思怡忽然轻声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试过了,那次从天台跳下去,不是玩笑,是真的觉得,没有你的世界,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林应的呼吸猛地一滞,指尖冰凉。
“可我不走,你也会‘死’。”思怡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你放不下我,就像我放不下你一样。你的新领域再安全,再完美,少了我,对你而言,就是一座华丽的坟墓。你林应,从来都承受不起和我永远分开,不是吗?”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伪装,露出里面最脆弱、最不敢示人的软肋。
他确实承受不起。
在她昏迷的那一个月里,他无数次站在她的病床前,看着她苍白的脸,感受着心电监护仪上微弱的跳动,才真正明白——所谓的新领域,所谓的宏图大业,若是没有她,全都毫无意义。他费尽心机想要保护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安全”,而是他自己那颗不能失去她的心。
“所以,”思怡的目光重新落回文件夹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们各取所需。我加入你的计划,帮你完善那些漏洞,作为交换,你带我一起走,给我一个能留在你身边的身份。”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文件夹的封面,动作冷静而克制,像在敲定一笔交易的细节。
林应看着她的手,那只曾经总是软软地攥着他衣角的手,如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因为之前的用力,还留着淡淡的红痕,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依赖和温度。
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像是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这场以爱为名的拉扯,最终变成了这样一场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谈判。
他慢慢抬起手,握住了思怡放在文件夹上的手。她的指尖很凉,像冰,却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下意识地缩回。
“好。”林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就按你说的,加入。”
思怡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看他。
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打碎的画。
林应看着思怡平静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他赢了那场布局,却输掉了那个会对他笑、对他闹、眼里只有他的小太阳。
可他又好像……没有输。
至少,她还在。
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站在了他身边。
或许,这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没有了年少时的纯粹和热烈,却多了份历经伤痛后的坚韧和羁绊。
他是她的人间证明,她是他的人间归宿。
无论以何种方式,这份羁绊,终究是断不了了。
林应轻轻叹了口气,握紧了思怡的手。
未来的路会怎样,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将并肩走下去,带着所有的伤疤和秘密,走向那个未知的南方森林,走向那个属于他们的,全新的,却又注定不会平静的世界。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试图推开她。
他会牵着她的手,一起面对所有的风雨。
哪怕,她的手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温暖。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好得有些刺眼。
思怡自己收拾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帆布包,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枚银质平安扣。林应想帮她拎包,被她轻轻避开了,动作自然得像呼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我自己来。”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林应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背着包,一步一步走出病房,背影挺直,像一株被风雨打过后,倔强地不肯弯腰的芦苇。张沐、刘婉和方小宁跟在后面,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都只是沉默地走着。
走到医院门口,思怡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林应:“给我一个笔记本,要最精密的那种,带加密功能的。”
林应愣了一下:“你要这个做什么?”
“工作需要。”思怡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没有解释,也没有多余的话。
林应看着她平静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工作”二字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份任务,与情感无关。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好,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思怡没再说什么,转身坐上了林应安排的车。
回到林宅,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院子里的向日葵开得正好,金灿灿的花盘迎着太阳,厨房的窗台上,还放着她没吃完的半袋草莓。可思怡站在玄关,却觉得这里陌生得像从未踏足过。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放下东西就去找林应,也没有去院子里看那些向日葵。她只是径直走上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内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思怡像个透明人。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偶尔会下楼喝水,或者去院子里站一会儿,看着那些向日葵发呆。林应他们想跟她亲近,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却总被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耐挡回来。
林应端着切好的水果进她房间,她会说“谢谢,放着吧”,然后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图表,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婉想拉她去逛街,买新出的裙子,她只是摇摇头:“没空。”
方小宁带来了新出的电影碟片,想跟她一起看,她头也没抬:“不了,我还有事。”
张沐试图跟她聊起小时候的事,那些爬树掏鸟窝、偷摘邻居家葡萄的糗事,她只是淡淡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脸上没有任何怀念的神色。
他们都看得出来,思怡在刻意保持距离。她不抵触他们的存在,却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踏入她的世界。那层坚硬的壳,比以前更厚,更冷,也更难敲开。
只有在他们叫她下楼开会时,她才会动一动。
会议室就在地下室,以前是林应的秘密基地,如今成了他们商议“南方计划”的核心场所。里面坐着不少人,都是林应精心挑选的精英,有技术专家,有安保人员,还有负责后勤和情报的。
思怡每次进去,都只是平静地扫一眼四周,然后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熟练地翘起二郎腿,眼神淡淡地落在会议桌上,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林应讲解基地的安防系统,她会微微点头;张沐汇报人员转移的进度,她会在笔记本上记几笔;技术专家讨论新领域的网络架构,她会偶尔抬眼,目光在屏幕上停留几秒。
起初,那些精英们对她颇有微词。
“这就是林先生说的那个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啊。”
“听说还是林先生的青梅竹马,凭什么能参加我们的会议?”
“估计就是来旁听的吧,能懂什么。”
议论声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见。林应皱了皱眉,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思怡一个眼神制止了。
思怡像是没听见那些议论,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规律。
直到有一次,技术专家在演示新领域的防火墙时,思怡忽然开口了。
“这里有个漏洞。”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议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个技术专家。“不可能,”他有些不悦,“这个防火墙是我亲自设计的,用了最先进的算法,不可能有漏洞。”
思怡没跟他争辩,只是起身走到屏幕前,拿起笔,在电子白板上飞快地写下一串代码。“这里,”她指着其中一行,“你的加密逻辑有个盲区,用这种逆向算法,三分钟就能破解。”
技术专家的脸色一点点变了,他盯着那串代码看了很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你……你怎么知道?”
思怡没回答,只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翘起二郎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从那以后,也再也没人敢议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