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法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
所有人的思维都被迫从“网红该不该负责”的道德迷雾中，拉回到这个最原始、最具体的问题上。
是啊。
“红烧肉口感如同肥皂”。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
钱为民当然不能承认。
他一旦承认，就等于承认许天佑的所有报复行为，都是建立在一个荒谬可笑的基点上。
“公诉人，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钱为民立刻反击，他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我并没有说刘沐阳不能进行评价！我说的是，他对自己的言论不负责任！作为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公众人物，他的一言一行都具有强大的舆论引导力！在发布可能对一个实体企业造成毁灭性打击的评价时，他难道不应该更审慎、更客观、更全面吗？！”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法庭的“公理”。
“他没有！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带有强烈主观色彩和侮辱性的比喻！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句话会通过网络发酵，变成一把刺向我当事人心口的尖刀！他没有考虑过，我当事人的餐厅里，还有几十个员工要养家糊口！他的一个‘不负责任’，可能造成几十个家庭的破碎！”
“审判长！这难道不是一种更隐蔽、更可怕的暴力吗？！”
钱为民的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极具煽动性。
他成功地将一个消费评价，拔高到了影响社会稳定、关乎民生就业的高度，试图用道德的千钧重担，去压垮法律的天平。
旁听席上，一些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网红确实影响力大，说话是该注意点。”
李法官没有表态，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林默，等待他的回应。
林默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让钱为民极其不舒服的笑意。
他等到钱为民的话音完全落下，等到法庭里的议论声渐起，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辩护人刚才的发言，很精彩。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我弱我有理’。”
“噗！”
旁听席上，又有人没忍住。
钱为民的脸瞬间涨红：“公诉人！我是在阐述事实，不是在卖惨！”
“好的，那我们就来谈事实。”林默点点头，从善如流。
“辩护人强调，我当事人刘沐阳，作为一个‘大V’，应该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这个观点，我原则上认同。但是，请问辩护人，这种‘责任’，是否就意味着，要剥夺他作为一个普通消费者的基本权利？”
林默伸出一根手指。
“消费者的首要权利，就是对商品和服务进行评价的权利，其中，自然包括正面评价，和负面评价。如果因为评价者影响力大，就要求他的所有评价都必须是温和的、积极的、不损害商家利益的，那评价的意义何在？我们以后在网上看到的，会不会全都是商家花钱买来的，一片祥和的虚假繁荣？”
“这是在保护餐饮行业，还是在从根源上摧毁消费者最后的信任？”
钱为民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林默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次，我们再回到‘红烧肉如同肥皂’这句话本身。请问，这是一个事实陈述，还是一个主观感受？刘沐阳说的是‘口感如同肥皂’，他没有说‘老板用肥皂做红烧肉’。这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味觉形容。我觉得不好吃，我觉得它像肥皂，这是我的感受，我把它说出来了。何来诬陷？何来抹黑？”
“如果这种主观评价都算犯罪。那我今天觉得法院的椅子有点硬，是不是也构成了对法院的攻击？辩护人觉得今天的空气有点闷，是不是也扰乱了法庭秩序？”
他这番话一出，连陪审团成员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太荒谬了。
将一个味觉上的差评，上纲上线到刑事犯罪的程度，本身就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
钱为民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默没有停，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这一次，他没有再看着钱为民，而是环视整个法庭。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辩护人反复强调我当事人一句话的‘破坏力’，反复渲染一个餐厅的‘悲惨’。那么，我们不妨对比一下，双方到底谁的行为，更具有破坏性，谁的行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暴力’！”
林默走回公诉席，拿起一份文件。
“我当事人刘沐阳，发布了一个视频，提出了一条负面评价。这是‘一’。”
“而被告人许天佑，作为回应，他做了什么？”
“他非法购买公民个人信息，这是第一项犯罪。他组织三十多家商户，建立攻守同盟，这是有组织的犯罪预备。他在群里下达明确指令，散布统一文案，进行大规模网络攻击，这是有组织的犯罪实施。他们在全网发上白条诽谤、侮辱性言论，捏造事实，进行人格侮辱，这是诽谤罪。他们利用技术手段刷屏、点踩、恶意举报，导致他人账号被限流封禁，这是破坏生产经营。他们公然叫嚣要让一个人‘社会性死亡’，这是公然的恐吓！”
林默每说一句，就把手中的文件往前递一分，他的话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辩护人跟我谈一个视频的破坏力？那我告诉你，被告人许天佑这一系列的组合拳，毁掉的是什么！”
“他毁掉的，是一个公民在网络空间最基本的言论自由和人身安全感！”
“他毁掉的，是市场经济下，商家与消费者之间最基础的信任关系！”
“他毁掉的，更是我们龙国法律明文规定的，不容任何人践踏的网络公共秩序！”
“退一万步讲！”林默猛地将文件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就算我当事人的评价真的构成了侵权，真的对餐厅造成了损失，你作为餐厅的经营者，应该怎么做？你可以发视频澄清，可以与平台申诉，甚至可以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对方赔礼道歉，赔偿损失！这都是法律赋予你的正当权利！”
“但是你做了吗？你没有！你选择了最卑劣、最无耻、也是最愚蠢的方式！你选择了绕开法律，动用私刑！你以为你是谁？网络世界的皇帝吗？！”
林默的最后一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钱为民彻底呆住了。
他所有的辩护逻辑，都被对方碾得粉碎。
他试图将许天佑塑造成一个“被逼无奈”的受害者，结果被对方反过来证明，许天佑才是一个蔑视法律、滥用私刑的加害者。
他想用“网红责任论”来绑架舆论，结果被对方用“消费者权利论”和“法律底线论”打得体无完肤。
完了。
寻衅滋事罪这块最后的阵地，也即将失守。
许天佑在被告席的角落里，已经不再发抖，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瘫在那里，双目无神，彻底放弃了抵抗。
李法官静静地听完林默的全部陈述，法庭内，除了刘沐阳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再无其他声响。
过了许久，李法官才拿起法槌。
“辩护人，对于公诉方的回应，你是否还有补充？”
钱为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还能补充什么？
他缓缓地坐了下去，那个动作，代表着他放弃了所有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