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嫔倏然瞪大双眼,慌忙叩首求饶:
“姐姐!佟姐姐!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求您饶过我这次。
您也知道的,我出身满军旗,家里从不重视女儿读书识字,更别说写字了。
您让我抄百遍《女四书》,只怕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啊!”
她哭得凄凄惨惨,脸上涕泪纵横,惨白一片,德妃见了只觉得痛快,心中愤恨稍稍平息,冷厉道:
“僖妹妹,正因你不通文墨,才更该静心修习。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待你抄完百遍,自然能体会佟姐姐一番苦心。”
僖嫔怒目而视,一骨碌爬起来就要打她,侍棠连忙拉住,朝那两个太监斥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带下去!”
太监再不敢迟疑,架起僖嫔,径直将人拖出殿外。
皇贵妃气定神闲地轻呷一口茶,缓声道:
“主子爷不止一次同我说,僖嫔口无遮拦,须得严加管束。往日念及姐妹情分,未下狠手,反倒纵得她愈发张狂。如今必得重重管教才是。”
她眉宇间凝起一抹凛然之色,扫视众人。
“你们也都听着,人在做,天在看。言多必失,开口前最好先掂量掂量,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别等祸从口出,追悔莫及。”
她忽的看向宜妃。
“宜妃,这个道理如今你应当最清楚不过了吧?”
宜妃正看戏看的津津有味,只嫌僖嫔反应太慢,没给德妃一个大耳刮子,没成想被皇贵妃突然点名,话里话外还直指她禁足的缘由。
不禁脸色一白,气不打一处来,暗自撇撇嘴,恻恻道:
“……是,妹妹自然知晓。”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敛衽行礼,齐声应道:
“我等谨遵皇贵妃训诫,必当谨言慎行,安分守常,绝不给主子爷和皇贵妃添乱。”
皇贵妃望着屋子里跪倒一片,连近日风头正盛的贵妃亦恭敬地匐在脚下,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油然而生,满意颔首。
“都起来吧,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多礼。”
远处的庶妃呐呐不敢言,思及方才的出言不逊,怕是景仁宫的人早就回禀了皇贵妃。
看似惩戒约束僖嫔,何尝不是敲打她们,一个个如受惊的鹌鹑,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皇贵妃这番连削带打落在贵妃眼里,不过是死水微澜。
真正的威严自在人心,她走她的严酷果决之路,孰不知物极必反,命曰环流,严厉之下未必人心所向。
而她自己,则更愿施以春风化雨。
待德妃出了景仁宫往永和宫走去时,刚迈过麟趾门,便看贵妃笑盈盈站在那里慢悠悠的摇着扇子,身边宫女替她高高举伞遮阳。
金灿灿日光下她鬓间一对玉搔头熠熠生辉,晃花人的眼。
德妃依礼问安,贵妃却是一手扶起,笑道:
“你我本是旧识,何须如此多礼。从前在姐姐宫里时,就时常见到你。我还一直记得,唯有你始终清楚我偏爱什么口味的奶茶。”
她神色渐淡,染上三分寂寥。
“如今想来便觉唏嘘,如果姐姐还在的话……”
她话音一顿,目光静静落在德妃脸上。
“你当初若真有心思要做宫妃,为何不向姐姐明言?你也知道,姐姐岂是那等容不下人的人。”
德妃有些窘迫,孝昭皇后是她旧主,没有她保举她也不会入乾清宫御茶房当值,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孝昭皇后固然有利用她的意思,但平心而论,孝昭皇后待她不薄,从未打骂,反而时时照拂,引为心腹。
可她却一朝背主,暗自攀爬龙榻,不顾恩德。
德妃红了眼眶,将鼻间酸涩忍住,努力挤出的笑意在日光下像是冰霜,一触即融。她端臂朝着贵妃行大礼。
“奴才愧对主子,主子大恩,奴才此生无以为报,只愿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贵妃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扶起。
“姐姐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德妃愕然,愣愣的看着她,那蓄了满眶的泪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哽咽道:
“主子她……奴才便是死了,也无颜去地下见她啊,奴才愧对她……”
她掩面而泣。
“好了,”贵妃拈了帕子轻轻为她拭去泪痕。
“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姐姐自始至终都不信你会真心背叛她。她说,你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拿捏住了。”
贵妃抬头极目远眺,宫阙深深,红墙黄瓦烈烈如荼,那是多么鲜艳的颜色,仿佛是用这深宫中每个人的鲜血染就。
“其实姐姐并不恨你,也未曾真的动气。她只是痛心你遇事之时,为何不来找她相助,反而要去依靠旁人。”
贵妃垂眸看向德妃,只见她脸上血色尽褪,连丰润的唇瓣也化作一片惨白,一只手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宛若要借此汲取些站稳的力气。
德妃一口气闷在心中,泪眼迷蒙的望着贵妃,眼中晶莹一片,嘴唇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
贵妃长叹口气,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迈过麟趾门,忽又驻足,回头道:
“玛琭,你心中但凡对那件事存有恨意,就该血刃仇人,以报姐姐在天之灵,让她含笑九泉。
而不是在这里流这些没用的眼泪。如今你已是燕巢于幕之际,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德妃背对着她,闻言浑身一抖,再也站不住倒在采苹怀里,放声痛哭。
贵妃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咸和左门的阴影里。
那蜷缩在采苹怀中的身影缓缓地一点一点的直起来,声嘶力竭的哭泣骤然一停。
德妃抬起头,伸手将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擦拭干净。方才痛心疾首的哀恸荡然无存,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冰冷的笑。
“我就说嘛,谁这么大的手笔构陷污蔑我,还查不出所以然来,定然是身居高位,没想到会是她。”
采苹啐了一口:“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到主子跟前卖弄人情债!孝昭皇后对主子的好,主子自然记在心里,与她何干?倒像是来讨债的。
她想报仇自己去便是,何必拉扯上主子。连襁褓之中的孩子都能造谣,可见是个脏心烂肺的!”
德妃抬手理了理鬓边歪斜的珠钗。那珠钗上衔着一缕金珠流苏,在她鬓边摇摇晃晃,投下细碎而迷离的光影落在她脸颊上,将她嘴角那抹冷笑抹上锋利的一层光芒。
“那也未必,”德妃淡淡道。
“她若真有本事斗倒那位,我乐见其成。至于帮不帮她,就要看她能拿出什么像样的筹码了。”
“怕是也盯着那位子呢。”
采苹朝坤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德妃扶着她得手娉娉婷婷往北走去,那句“白日做梦”随风吹到,站在墙根下令窈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