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榴花渐开,如火如荼,烈烈如焚,泼辣辣地席卷了整个院落,那喧嚷的气势竟压过了初夏的蝉鸣。
正值这满树芳菲灼灼之际,德妃诞下了自己的长女,皇七女。漫长的十月怀胎换来这样的结果,令她满心的期待霎时落空。她已诞育过两位皇子,却都未能留在身边抚养。好不容易捱到妃位本指望能抚养亲子,没想到十月怀胎生下个没用的公主。
更别提这个女儿整日哭闹,不休不止,像是来讨债一般,心里更添烦闷。皆由乳母照料,一概不过问。
内务府循例送来赏赐。
玄烨倒是真心欢喜,他膝下公主稀少,可在朝政之中女儿的用处却是极大,前头几位公主都未养活,为此不得已抱养一位回宫,如今养在老祖宗身边,视为大公主,另有荣妃所出二公主,布常在的三公主,以及宜妃姐姐郭络罗贵人的四公主,日后维系满蒙关系都要靠这些女儿,少不得看重几分。
当下着人送了厚赏,这倒稍稍纾解了德妃的沮丧。只是她明白眼前这份恩宠不过昙花一现。女儿终究是要远嫁蒙古,哪里比得上皇子能够寄托更多期望,倘若奋力一搏,或许能为自己挣来无上荣光。
令窈得知德妃竟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淡漠,心下不免泛起几丝轻鄙,摇头叹道:
“我倒是希望生个女儿,上回小七的事,已是把残疾都用上,才将他留在身边养育。若此番再生下阿哥,我真不知该如何了。
兰茵怕她郁结于心,跟着翠归俏语劝她,搜肠刮肚地说些趣闻轶事。如此劝解一番,令窈心头那片前途未卜的担忧,方悄然拂去些许。
转眼黄梅已过,盛夏忽至。
傍晚时分,暑气渐消,凉风飒飒。令窈换了一身夏衫,叫翠归把那用冰水湃的雪藕,芡实和菱角装上,再带上薄荷冲的一壶凉茶往乾清宫走去。
她有意要散散心,便未从东暖阁小门进去,绕道走日精门。
令窈扶着翠归的手,迈入日精门,款款向乾清宫行去。
随着身孕月份愈深,她整个人愈发显得丰润雍容,肌理细腻如玉,双颊晕染海棠春色。即便是铅华弗御,素面无钗,远远瞧着也自带一段珠玑琳琅的气韵。
赵昌远远望见她的身影,赶忙小跑着迎上前,利落地打了个千儿:
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虽说日头西沉了,可这漫了一天暑气的青砖地,此刻正汩汩蒸腾着燥热的地气,最是伤人。主子千金贵体,还请仔细些。
令窈步履从容,唇角噙着温婉的笑:
不妨事的。在屋里待久了,总觉得胸口闷得慌,就想出来走动走动。
她目光转向翠归提着的食盒,正巧御膳房今儿送来的雪藕、芡实都极新鲜,吃着爽口沁脾,便想着也给主子爷送些尝尝。
她拾阶而上,一抬头看见皇贵妃和贵妃宫里的人,眼风在赵昌身上轻轻一带。
赵昌会意,当即躬身上前半步,压低声音:
皇贵妃主子与贵妃主子正在里头向主子爷回禀上半年六宫用度细账呢。说的都是些银钱进出、柴米油盐的琐事,无趣得很。主子若是暂且不想进去,奴才伺候您先去东暖阁稍坐片刻?待那头回了事,您再过殿说话?
令窈却摇头道:
“无妨,左右就是送个东西给主子爷尝尝鲜,送到了主子爷嫌我碍事我自己回去。”
侧首见赵昌热的脸色通红,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又道。
“瞧你热的,去昭仁殿小厨房饮碗绿豆汤去吧,加了陈皮的,豆子炖的软烂,拿冰水湃着呢。”
赵昌虽年岁渐长,但因在令窈身边放肆惯了,也不藏着掖着,那碗绿豆汤瞬间勾起肚子里的馋虫,咽了咽口水,笑的双眼眯成一条缝。
“那奴才伺候主子进去,再去尝尝,主子小厨房的东西肯定好吃。”
令窈佯嗔着啐了声猴崽子,便携着翠归踏入乾清宫殿门。
自拂月受惩、映云外调后,这御前侍奉之人,除却沁霜亲手调教的几个旧人,其余都换作了太监。
西暖阁垂花门下侍立着两名面生的小太监,垂眸屏息宛如泥塑木偶。一见她的身影,立时无声地卷起湘妃竹帘,躬身迎候。
殿内玄烨和皇贵妃对坐着,贵妃则在皇贵妃下手处的椅上落座。
许是怕热贵妃衣饰简单,清清爽爽,月白云纹衬衣外只罩了件青色素面比甲,却依然不掩那通身的清华气度。
倒是一旁的皇贵妃严妆以待,从鬓间衔珠累丝凤簪,到指上赤金嵌宝护甲,无不精致华贵,裹在锦绣堆里倒有几分副后威仪,凛然不可亲近。
北墙根下放着两只景泰蓝大缸,高高的堆着冰块,丝丝缕缕冒着凉气,在暮色里幽幽浮动。
令窈扶着门进来,玄烨正蹙眉听皇贵妃说话,忽见她抬首往门口看去,抹了朱红唇脂的唇瓣缓缓弯起。
“戴佳妹妹怎么来了?黄天暑热别中暑了。”
玄烨已然起身,疾步过去扶住她,满是怜惜道:
“有什么事让他们跑一趟,何苦自己过来,或是跟我说一声,我去你那边就是了。”
梁九功早在玄烨下首放了一张绣墩,玄烨扶着她坐下。又吩咐梁九功绞热帕子来,亲自替她擦了擦额头,见她虽是两腮泛红,但气息匀定,想来无碍,放下心来,又落座南炕上。
这一通忙活把贵妃看的瞠目结舌,更别提皇帝口中那个我字,全然是寻常人家的夫君,而非一国之君,眼中的爱怜疼惜快要溢出。不觉得将手中一柄素绢纨扇捏的紧紧地,酸溜溜道:
“主子爷真是疼惜戴佳妹妹,妹妹脚还没迈进门里,主子爷已经起身去接了,真是荣宠至极,令姐姐好生羡慕呢。”
皇贵妃将贵妃脸上的惊讶和醋意尽收眼底,微一摇头,端起炕几上的茶盅呷了口茶。
能让贵妃吃瘪她自然开心,巴不得主子爷和戴佳氏再恩爱一些,像一根针狠狠扎在贵妃眼里才是,让她妒,让她恼,让她恨。便是家世摆在那里,容貌绝伦,那又如何,在主子爷眼里不也自己一样
她唇角漾着浅笑,柔声道:
“戴佳妹妹也有四五个月了吧,内务府那边该着手挑乳母了,这事不用我说,你伯父也就是内务府总管噶禄自然帮你料理好的。”
令窈听着皇贵妃这话里有话,略一思忖,面上浮起感激之色:
说到这个,妹妹正该向佟姐姐道谢。前儿伯父来昭仁殿时特意提及,若非姐姐提前向内务府递话,按旧例至少得延后两三个月才着手准备乳母人选。姐姐这般细致关怀,妹妹感念不尽。
贵妃见二人言笑晏晏,倒也不恼,方才那点酸涩早已化作眼底霜色,漠然静坐旁观。
皇贵妃此刻端出副后威仪,在玄烨面前越发显得雍容大度,连番问询令窈饮食起居,俨然一副主母厚待妾室的模样
令窈脸上的笑淡淡的,奉承几句,侧首看了翠归一眼,翠归会意呈上食盒。
梁九功接过打开,将雪藕,芡实,菱角并那壶薄荷茶端出放在炕几上。
藕片脆如冰玉,芡实粉糯,菱角嫩肉莹白,薄荷茶兑了蜂蜜水,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嫩绿薄荷叶,满目清冽,炎炎夏日见了自生凉意。
玄烨看向菱角:方才批折子时正念着这口。
说着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眉眼舒展,慢慢咀嚼着。
皇贵妃拈起银签子戳了一块藕片细细吃着。
贵妃见四下无人说话,都顾着吃,那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
“主子爷,佟姐姐,奴才奉命协理六宫,如今也有三四个月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思忖几件事情,想说来让主子爷和佟姐姐听听是否妥当。”
玄烨端了一杯薄荷蜂蜜水轻啜一口,那冰冰凉凉又甜丝丝的味儿让他甚是惊讶,有些诧异令窈的巧思,转头看她一眼,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随后对贵妃颔首:
“你但说无妨。”
贵妃暗暗窥视皇贵妃的脸色,见她随意的拨弄着红釉暗云纹盘中的芡实,神色如常,并未有制止之意,便道:
“头一件就是那些常在答应这些庶妃的宫室,前些年地动,到如今还有许多未曾修缮,不少庶妃都还挤在一处,奴才想既然战事渐定,不如凑些钱给她们修一修屋子,总不能一直挤在一起也不像话。”
她见玄烨未置可否,皇贵妃撂了银签子,拿着纨扇缓缓摇着。又道:
“第二件便是天下大定,奴才有幸承蒙皇恩跟着主子爷去谒陵,见识匪浅,当时就想众将士论功行赏,奴才和佟姐姐还有惠妹妹,荣妹妹等人往上晋了晋,自然是欢喜的。
既然这样,不如把那些生育过的庶妃也往上晋一晋,诸如布常在,张答应,都是诞育过皇子皇女的,于皇室子嗣繁荣有功。”
皇贵妃捏着银签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眸光带着审视,似是想看出她的真实用意,但贵妃一片坦然,完全是一副为别人着想的大义。她张口正准备说话,贵妃却一鼓作气道:
“最后一件就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养在宫外到底有些不合规矩,两位阿哥年纪渐长,合该进宫好好读书才是,远在宫外孩子到底如何咱们也不知道,旁的也就罢了,就是怕宫外什么人都有,万一带坏了品性岂不是得不偿失。”
“很是!”
贵妃最后这句话,字字如珠落玉盘,正正敲在玄烨心坎上。
“去岁大阿哥已经接进宫里,只是当时宫里闹痘症,便又送出宫去了,如今宫中诸人皆已种痘,想来日后不惧痘症。”
他看向皇贵妃,“把大阿哥和三阿哥都接回宫吧,他们也大了,不必再住在兆祥所,”略一沉思,“就安置在乾东五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