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醒来时已是第三日黄昏,大雨早已停歇,秋风一吹,倒有几分萧瑟之意,丝毫不见地动前后的闷热,颇有秋高气爽的意味。
幄帐里昏黄一片,桌椅案几、箱柜屏风一应俱全,甚至不远处的高几上美人觚里还插着几束菊花绿云,浮动起清清淡淡的香气,简直是把大半个昭仁殿搬了进来。
令窈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头昏昏沉沉的,意识迷迷糊糊,肩膀隐隐作痛,只见包扎着纱布。她努力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身在何处。
恍惚就记得地动了,慈宁宫东苑正殿横梁砸了下来,她将太后推出去,那横梁险险的在她肩膀撞了过去,幸亏不是照着脑袋来,要不然绝对脑袋开花。
随后一片混乱,记忆戛然而止。
地动二字让她顿然清醒过来,急忙忙掀开被子往外跑去。
谁知多日不曾饮食,全身绵软无力,刚站起来便径直栽倒在地,牵扯到肩膀一阵巨疼。
她蜷缩在地上,疼的冷汗直冒。
“姑姑!”
翠归正从外面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起她。
令窈挥手挡开,只问:“主子爷呢?主子爷他……”
后半句哽在喉间,眼眶倏地红了。
翠归忙道:“姑姑莫急,主子爷圣体无恙,此刻正率臣工在京中诸地巡察灾情呢。”
令窈松口气,神情舒缓几分,心里犹自怦怦直跳。
还好,还好,老天爷保佑。
她依偎在她怀里缓缓站起来,踉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抹了把一额头的冷汗。
翠归见她甚是虚弱,便问:“御膳房熬了人参鸡汤,奴才给姑姑端点来。”
“别,”令窈拦住她,“人参等物不是你我可以消受的,我不过是个奴才,又在非常之时,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
翠归知道她素来谨慎小心,眼眸一转:
“御膳房新蒸了几屉包子,是香菇肉末木耳馅儿,做给宫里救灾的侍卫们吃的,这个姑姑肯定能吃。”
不等令窈应答,便一溜烟掀帘去了。
令窈此时才将帐内情形看个明白,那书案上成堆的奏折,一旁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螭耳熏炉里悠悠荡荡残存着龙涎香的气息,再往内一看,明黄的帐帷,衣架上挂着天子的衣袍。
这些天她竟然躺在主子爷的幄帐内。
多么僭越。
原本该诚惶诚恐,可心里却泛起细细涟漪,说不出的愉悦和隐秘的欢喜,连苍白的脸颊都浮起一抹微红薄晕,垂下头不自觉的低低笑了两声,如饮蜜糖一般,直甜到心里。
翠归很快端了包子和一碗山药羊肉粥,放在令窈身畔的案几上,将竹箸递给她:姑姑快用些吧。
那包子还冒着热腾腾的的蒸汽,皮白微透,隐约可见馅料,一碗粥还未吃以闻到米香,稠滑如脂,零星的葱花和姜丝,让人食欲大开。
令窈也不跟她客气了,肚中空空,早就饥饿难耐,接过竹箸抱着碗慢慢吃起来。
她边吃边问:其他人可都安好?
翠归闻言,神色黯了黯:映云姑姑和拂月姑姑都还好,映云姑姑去宜主子身边伺候了,宜主子有孕,主子爷放心不下,拂月姑姑受了点皮肉伤,倒没有大碍。就是……就是……
她觑了一眼令窈,小心翼翼道:就是兰茵姑姑,跑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来的及跑出来,叫椽子砸伤了腿,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令窈心里一沉,忙问:沁霜呢?
翠归抬头,灿然一笑:沁霜姐姐没事,还跟着救了好多人呢,御膳房总管塔布鼐跟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并一众主子去了景山伺候。
宫里御膳房如今是副总管和沁霜姐姐挑起了大梁,料理着宫里这些人吃食,连主子爷都夸她调度有方。
翠归知道她忧心御茶房的人,又道,御茶房的人或轻或重都受点伤,不过于性命无忧,姑姑放心好了。
令窈闻言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长舒一口气。
她望着碗中袅袅升腾的热气,忽然觉得这碗寻常的羊肉粥,比往日任何珍馐都要来得温暖妥帖。
主子爷身边如今都是谁伺候着?
翠归想了想:顾谙达去景山了,梁谙达……”她欲言又止,“他……”
她抬头看着令窈,眼眶发红,语气哽咽:
“主子爷待您真是掏心掏肺,您压在废墟下整整一日,主子爷寸步不离守着救人,眼见着就差一点,谁知一时不慎废墟塌了。
主子爷想都没想就扑过去,用自己护住您,倒是被伤到了腰,背上也是砸的几道伤口。
令窈含在嘴里的一口粥再也咽不下去,心口像是被棉絮堵着,又酸又胀,眼眸里滢滢泪光。
他待我竟是如此情深意重。
如此想越发觉得自己没心没肺,为了所谓自由置他的真心于不顾,如今他连性命都能舍去,此番情谊就算是一辈子老死宫中都无以为报。
令窈将碗中粥米一口喝尽,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充斥全身,她不要富贵,也不要所谓的权利,她只要站在他身边,穷其一生,爱他护他,不相离不相弃。
她抬头将泪意咽回嗓子里,深深吸口气,又拿起两个包子,大口大口吃起来,为今之计就是尽快养好身子,给予他力所能及的帮助,不要让自己成为累赘。
翠归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说着:梁谙达和苏麻大姑姑为了护主子爷都受了伤,苏麻大姑姑还好,就是梁谙达重伤在床,后背伤势极重,都不能躺着,只能趴在床上。
令窈哀叹一声,梁九功虽不是为了她,但到底是受了自己牵连,也算是救命之恩了。
如今主子爷身边就赵昌伺候着起居,还有拂月姑姑料理膳饮。
令窈点了点头,冲翠归笑了笑:别担心,否极泰来,苦都吃尽了,往后便该是甜了。
翠归重重点头,笑着抹去眼角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