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工局姑姑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
“这……这实在不合常理。我们针工局所用的绣线,染色工序极为繁复讲究。染料多是取自花草根茎、矿物细粉,或是胭脂虫、紫胶虫等物,反复浸染十数遍方能得色。
为了固色,还会用皂矾等物进行后处理,最后还需经过漂洗、晾晒等诸多步骤。即便日后因光照、汗渍等原因有所褪色或变色,也绝无可能在短短几息之间就会变,这都是日久年深,经年累月才能看见的。”
“等等!”
栖芷突然出声,她紧紧盯着笔洗中那缕渐渐晕开的淡紫色,似乎想到了什么。
迅速取过一支紫毫毛笔,将柔软的笔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水中,轻轻贴附在那截绣线上,如同浣纱般极其轻柔地反复涤荡。
随着笔尖的轻柔搅动,附着在绣线上的那层蓝绿竟如同被洗去的污渍般,渐渐褪去。不过片刻功夫,那截绣线竟恢复了它的本色。
“所以是有人蓄意在这根线上动了手脚。” 玄烨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真是极尽巧思,费尽心机。”
他猛地抬起头,厉声道:“来人!”
殿内候着的纳兰性德立刻疾步而入,躬身听命。
“传朕旨意,将四执事所有经手过这件衣裳的人等,全部给朕押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令窈见玄烨盛怒之下便要拿人,心下急转,连忙上前一步劝慰:
“主子爷息怒。此刻若大张旗鼓提审四执事所有人,只怕会打草惊蛇。”
她微微抬眸,见玄烨目光扫来,并无打断之意,便放宽了心,敞开说:
“仓促间审讯,那些人惊惧之下,必定会互相推诿扯皮,甚至趁机挟私报复,攀咬出许多个人恩怨来。
如此一来,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将水搅得更浑,除了落得一地鸡毛,徒增混乱外,恐怕什么真相也问不出来,反而百害而无一利。”
她想了想,试探建议:
“依奴才浅见,不如先沉住气。当务之急,是让太医院和针工局的能手们,集中精神,搞清楚这丝线变色的究竟是何缘由?用了何种东西才会这样?通过何种方式施加?何时施加才能达到在特定时刻才显现的效果?
唯有先破解了这其中的关窍,我们才能有的放矢,知道该从哪个环节开始查起,该重点讯问哪些人,又该查问哪些具体的细节。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纳兰性德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拱手附和:
“令窈姑娘所言极是,思虑周详。再者,今日乃大年初一,普天同庆之日,若在宫中兴师动众,大肆拘押审问,动静必然不小。
万一消息不慎走漏,传到前朝,那些文武百官不知内情,私下里还不知要如何揣测圣意、妄加议论。
若再不幸传入民间,更不知要衍生出多少荒诞不经的谣言胡话,恐会动摇民心,于安定祥和年节气氛大为不利。还请主子爷三思。”
玄烨在书案后坐下,向后仰靠,抬手用力揉着眉心,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倦色。
沉思片刻,终是挥了挥手:“罢了,此事,便先交给你们几个暗中查探。记住,一点风声也不许传出去。”
“嗻!” 众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连忙躬身领命。
令窈见他眉宇间尽是疲乏,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想起他从昨夜至今几乎未曾合眼,又是年节庆典又是突发祸事,心中不禁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惜。
缓步走近,语气放得轻婉柔和:“奴才方才已让人炖了些清淡的肉糜粥,一直温着。您趁热用一碗,暖暖胃,再去好好歇一觉,可好?万事总得先顾惜着身子。”
她站在他身侧,微微倾身,身上那股清冷的水仙花香与她惯常接触奶茶而沾染的丝丝甜暖奶香氤氲而来,奇异地交织成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缓缓抚平了玄烨心头的焦躁与戾气。
他未睁眼,只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尖收紧,仿佛从中汲取着某种支撑与慰藉,甚至生出一丝依赖来。
半晌,喉结微动,低低应了一字:“……好。”
令窈听他答应,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她就怕他性子倔强,强撑着不肯休息,生生熬坏了身体。“那奴才扶您去歇息?”
玄烨睁开眼,借着她的力道站起身。除夕初一两天的连轴转,饭都没安生吃上几口,又碰到如此祸事,早就身心俱疲。
此刻松懈下来,竟觉得脚步有些虚浮,不由地将大半个身子倚在令窈身上,任由她搀扶着朝寝殿走去。
令窈回头对栖芷递了一个眼色。
栖芷心领神会,立刻悄无声息地指挥着太医院院首和针工局姑姑,将桌上所有证物小心翼翼收拾妥当,领着众人屏息静气迅速退出了昭仁殿。
令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玄烨在床榻边坐下,随即自然地蹲下身,准备替他脱下靴子。
玄烨却微微将脚一避:“不必,我自己来。这些事不用你来做。”
令窈闻言,会心一笑,也不坚持,顺势起身,手脚麻利地为他整理好床铺,将被角拍得松软。
待她转身,却见玄烨已自行脱去了外袍和夹衣,只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绫缎中衣。
令窈何曾见过男子这般衣着,不免觉得尴尬,撇过脸不去看他。
那中衣料子轻薄,上身部分隐约勾勒出胸膛的轮廓,下摆却因宽松而显得垂落飘荡。
她连忙避让到一边垂首敛目,死死盯着脚下铺墁的金砖,仿佛那上面能开出花来一样,只觉得脸颊滚烫,火烧一般,燎到耳根。
玄烨在床榻上坐定,一转头便见她这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又凑近细瞧瞧,见她双腮酡红,一脸难堪,更是爽朗的笑出声:“这便害羞了?往后可该如何是好?”
以后,这两个字撞进令窈心坎,心里又慌又乱。恰好,外头伺候的端了肉糜粥来,令窈忙岔开话题,端了粥给他喝。
玄烨眼底笑意未散,倒也从善如流,接过碗勺,慢慢将一碗温热的粥喝下。暖粥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与疲惫,他自行躺进被衾之中,令窈上前细致地替他掖好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