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格格死了。
达尔罕亲王那位年仅八岁,入宫才数月的小格格,没了。
缘由多方流转,最后传到乾清宫的是小格格在御花园玩耍时,见池水结了薄冰,孩童心性,不顾宫人劝阻,执意要上去踩踏嬉戏。
谁知那冰层脆弱不堪,她一脚踏空,瞬间坠入刺骨的寒水中。
随侍的宫女太监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被七手八脚地拖上岸时,已是气息奄奄,浑身冰凉。
太医院的太医们连夜施救,用尽了法子,灌了无数汤药,终究没能留住那幼小的生命。
不过一夜光景,那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便在寒风中无声凋零。
阖宫上下一片唏嘘。
那般金尊玉贵的小格格,入宫时何等风光,亲王亲自护送,太皇太后、皇太后亲赐恩赏,前程似锦。
谁曾想竟落得如此结局,当真是世事无常,命里如此。
那几位跟着小格格入宫的嬷嬷使女们,早已哭成了泪人。宫里赏了厚厚一笔抚恤银钱,命人好生扶柩,送小格格灵柩归乡安葬。
来时浩浩荡荡,车马喧阗;去时白幡素裹,凄凉冷清。
佟贵妃闻讯,当即红了眼眶,拿着帕子拭泪不止,声音哽咽:
“可怜见的,那么玉雪可爱的小人儿怎么就……唉,到底是没福气,做不成姐妹了。只愿她早登极乐,脱离这轮回之苦,来世投个好人家……”
她神情哀戚,言语恳切。
宜嫔坐在下首,手里捏着帕子摁了摁眼角,余光扫过佟贵妃那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对于那做作嗤之以鼻。
倒是荣嫔哭的真切,泪水如珠,滚滚而落。她的儿子们最大的也跟小格格差不多大,可惜了了,也是夭折。
感怀加旧伤,哭的不可自抑。起身告退,踉踉跄跄出门而去。
惠嫔端着茶盏打量了窥视一圈,气氛愁云惨淡,相对无言,不由得叹口气。
如此噩耗,众妃也没说笑的兴致,请了安就各自回去了。
殿内只剩下佟贵妃主仆二人,方才戚戚楚楚渐渐散去。
佟贵妃斜倚在引枕上,脸上已不见哀痛,只余下一片沉静的疲惫。
“千盼万盼,总算是求仁得仁。虽然年龄不大,但出身显赫,宫里两位至尊保驾护航,保不齐长大了能越过我去,好在没那个福气,可见各人有各命。”
侍棠替她换了手里的手炉,又把毛皮毯子掖好:“主子现在不用愁了,这宫里凭谁也越不过您去。”
这话说的佟贵妃静默无言,只看着那摇曳的烛火,半晌幽幽道:“刨去这些,到底还是可怜人呐。”
雪霰子下得又急又密,满天白茫茫一片。
储秀宫后一间庑房里,油灯如豆,将两条细长的影子烙在墙上。
春霭坐在桌前,面容沉郁:“原以为是个机缘,没想到这么不中用。白瞎了这段时日的苦心栽培。”
一脸愤懑与不甘,仿佛精心浇灌的幼苗,还未长成就被连根拔起,只留下满手泥泞。
承露抿着嘴没说什么,总觉得春霭这话太现实又太无情。
春霭抬头看她:“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承露被她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避开,摇了摇头:“左不过是听敬事房的。”
“听敬事房安排?” 春霭冷笑一声,“从云端跌入泥潭你也甘心?”
承露握着帕子的手微微一紧,旋即勉强笑道:
“不甘心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杀到乾清宫去,问主子爷要个大宫女的名号不成?”
“有何不能?”春霭白她一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承露迎着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认命道:
“我如今也二十有一了,再有四年就能放出宫去了。我不想折腾了,安安稳稳地过完这四年才是正经。”
春霭听她这般说,深深叹口气。
承露还年轻,她还有盼头,她可以熬到出宫去过寻常人的生活。
可自己已经老了,她这辈子注定只能烂在这深宫之中了。但即便是在这深宫里,也有天壤之别。在主子爷跟前当差,御前行走,比这宫里哪怕是太皇太后跟前都要体面,以往出门谁见着她不恭恭敬敬叫一声大姑姑。
自从被调来伺候这位小格格,一切都变了。她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在小格格身边那群眼高于顶的嬷嬷宫女中站稳了脚跟,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结果呢?不过一个月,那孩子就没了。
她所有的苦心经营,所有的期待与谋划,都随着那池冰冷的寒水,化作了泡影。
春霭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有苦难言:
“我跟你不一样,你安于现状,我不能,不蒸馒头还争口气。”
承露静静地看着她,黯淡的烛火之下,春霭脸上写满了不甘怨愤,与孤注一掷的执拗。
她心里透亮,春霭哪是争口气 ,她放不下的是那唾手可得的富贵权势,是那前呼后拥的尊荣体面,是足以让她在深宫之中昂首挺胸的御前身份。
她被困在这深宫太久,早已被那无形的枷锁磨去了棱角,也磨亮了欲望。
小格格这棵她以为可以攀附的大树倒了,她必须立刻马上找到另一棵。
但她不好说,自己所求不过是平安熬到出宫。春霭的野心与挣扎,于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小格格一死,她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她犯不着,也没必要,出谋划策,甚至陪她冒险。
如此想着,承露心中一片澄明。她缓缓站起身,对着春霭福了福身:
“夜深了,雪大天寒。姑姑早些歇息吧,奴才告退了。”
屋内,只剩下春霭一人。
她依旧僵坐在桌前,豆大的油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不蒸馒头……争口气……” 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