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斋戒日子,规律而沉静。
帝王每日焚香沐浴、诵经礼佛、静思读书,整个斋宫也随之沉入一片庄严肃穆的寂静。
除了侍卫按时巡弋时甲胄兵刃发出的单调碰撞摩擦声在宫墙间回荡,再无多余杂音。
连风声与鸟鸣都似被这无言的虔诚压得低伏。
御前用水也极为节制,除了晨间与午后小憩需一壶清茶外,别无其他传唤,倒是那祛暑解渴的紫苏熟水要得更勤些。
令窈难得清闲下来,坐在外间那张低矮的小杌子上守着药炉,嗅着紫苏水的清苦气息,连日来的紧绷松懈,竟有些昏昏欲睡。
唯独绘芳一反常态,整日里不见她在耳房安坐,竟日日往漱晴所在的东配殿跑。
斋戒期间漱晴分外忙碌,帝王沐浴频繁,浆洗熨烫更换的衣物源源不断,她带着几名宫女片刻不得歇息。
绘芳的身影便恰到好处地穿梭其中。
浆洗过的素缎寝衣需要小心平铺阴干,她便手脚麻利地与宫女一同展开;熨斗热了,她便用掌心试温,娴熟地熨烫起那些容易起皱的衣襟袖口;更衣毕换下的衣物饰品,她又立刻上前细致清点、分门别类放入指定的箱箧……
绘芳言语不多,却总能卡在漱晴最缺人手时无声地递上所需之物,那份细致入微的殷勤,俨然是雪中送炭。
便是漱晴那般沉静练达之人,也不免数次当着众人的面微微颔首,口中带着几许赞许:
“绘芳倒是个心细手巧的。”
那份赞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绘芳眼中漾开欣喜的波光,也在漱晴手下的宫女们心里留下被替代被比较的憎恶。
如此这般,直至入夜时分,斋宫内灯火通明却又一片阒寂,绘芳仍流连漱晴身边。
令窈独自守在外间茶炉旁。
闲来无事,她便打开存放锭子药、药茶包的几口小箱,借着烛光逐一核对数目、查验封装是否完好。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忙碌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中悄然滑过,不知不觉,已是亥时深重。
耳房内,只余令窈一人和那跳跃的烛火。
斋宫的夜,如凝固的墨池,沉甸甸地覆盖着方寸之地,令人无端生出一丝对未知明日的沉沉揣度。
天光早已沉入墨色,室内大部分被昏暝温柔吞噬,唯炉火映照处炽热鲜明。
她栖身于此,焰光如同有生命的红绸,在她怀中温柔流淌,将她低垂的面庞映染上一层恬淡的桃色轻绯。
细密的汗珠悄然沁出,浸润肌肤,更添一层细腻温润的釉质般光泽。
或因独处避人的松弛,领口的三枚盘扣不知何时悄然解开,泄出一段柔腻的颈项,在灯火与暖流交织处,犹如暖玉琢成。
她沉溺于自身思绪的微澜,丝毫未曾觉察门口竹帘的轻曳。
直至她蓦然回首——
竹帘已被一只修长的手挑起半幅,玄烨的身影静立于门楣之下,只露出一侧轮廓,如同嵌入夜色的一帧剪影。
清冷的月辉自他身后无声流泻,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光晕,亦在门口投下一痕冷白的界限,隔断了屋内有限的暖意与屋外的清寂深寒。
那轮廓在月光里显得格外孤峭,近乎伶仃。
深邃的目光沉静如渊,隔着昏暗,沉沉落于她身上。
茶室里刹那堕入一片死寂。
尘埃落定,针尖坠地亦当声如雷鸣。
令窈心头剧震,如坠冰窟又似火烧,但身体本能已随之动作,慌忙起身便要行礼。
“沏杯茶。”
低沉的声线响起,截断了她仓皇的动作。
玄烨不再看她,几步踏入昏黄的光圈,如同倦鸟归林般落座于墙角那张木椅上。
令窈下意识绞紧了十指,羞愧难安,小心翼翼开口:
“奴才……奴才去寻泡茶……”
话音未落便被截住。
“不必。”
玄烨的嗓音带着一丝倦意:“朕倒忘了,你不通此道。”
说话间他已起身,从容走到茶台边坐了下来。
豆大的油灯在桌上摇颤,将他影子拉长在斑驳的墙上,素色常服裹着劲瘦腰身,肩背挺直如松。那本该是副令人心折的相貌,此刻却叫昏光蒙了层雾。
眉骨下压着两潭极深的阴影,仿佛所有未说出的重负都沉在眼底,似有根无形的丝线将疲惫勒入骨相;垂在胸前的辫发映着昏黄,也映得他面色如经霜的玉,温润底下透出冷倦。
他抬起眼帘,目光穿过浮动的光晕,精准地攫住她:
“过来。”
声音低缓,不似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某种奇异期待的指引。
“朕教你。”
令窈觉得今晚的帝王不太一样,似褪去了九重宫阙的凛凛神光,步下高不可攀的冰冷祭坛,眼角唇角染上了几分属于俗世的烟火气。
心头微悸,适才欲掀帘寻人的指尖轻轻落下。
昏暗中的对视,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至尊眼底,那丝厌烦喧嚣的避世之意
令窈不再坚持,取过一块布巾,裹住小泥炉上铜壶提梁,拎起那沉甸甸的铜壶往茶台走去。
往风炉上的小壶倒入沸水,随后把铜壶放在回小泥炉上,不敢就坐,只在一臂之外垂首躬身侍立,等着他吩咐。
茶台上朦胧的光晕投在她低垂的颈项,勾勒出一段紧张的曲线。
“坐。”
玄烨并未看她,只屈指在身边小杌子上轻叩两下。
令窈心头骤紧,御前同坐,岂非僭越?然那不容置疑的余音犹在耳畔,她终是屈膝斜签着坐了。
身子却虚悬着不敢落实,眼帘低垂,视线牢牢锁在茶台上那片被油灯昏黄浸透的方寸之地。
细微的皂角清冽之气无声地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烟火尘埃的燥闷。
那是斋戒时反复濯洗留下的气息,异常干净、平实,却因从这万乘之尊的身体间散发,又透出一种与其身份格格不入的奇异反差,如同月光投入浊水,清泠泠地劈开一方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