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残月隐在云后,天光晦暗,朔风凛冽裹着那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疼。
积雪未消,残留在瓦缝墙角,那风猛地一吹,纷纷扬扬,起起落落一顺儿被卷走了。
在那御膳房后院的井台边上,朦朦胧胧只看见一具人体僵卧于地,浑身冻成个冰坨连脸都看不清,已然没有气息。
“谁干的?”
廊庑之下,大姑姑春霭身着石青色宫装,面沉如水。
御膳房总领塔布鼐(未来良妃伯父)早已吓得冷汗涔涔。
他佝偻着腰,几乎要跪伏下去,连连告饶:
“大姑姑息怒,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犯不上啊,咱们御膳房茶房,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再挑一个合适的、手脚麻利的顶上熬奶茶宫女的缺,总是有的……”
塔布鼐瞥了一眼井台边那具恐怖“冰坨”:
“是她秋福自己没福气,担不起这个富贵命!您息怒,息怒啊大姑姑。”
“没福气?我看是再大的福气,也经不起你们这些人从中搅和,真当我是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不成?”
她脚步又急又重地在廊下来回踱步。
春霭素以温和持重闻名,脸上常年挂着的浅笑是她在深宫立足的招牌,何曾有人见过她如此震怒失态的模样。
皆因之前负责熬煮主子爷奶茶的宫女乌雅氏一朝飞上枝头,做了新封的常在,御茶房熬奶茶的位置便骤然空悬。
几经周折,才敲定由秋福顶上。
这本是春霭亲手安排的,秋福品性勤恳,家世也算干净牢靠。
可偏偏就在她即将正式调入御茶房,踏上升迁之路的前天晚上,竟掉进御膳房后院的井里淹死了。
这哪里是意外?
这分明是打在她春霭脸上的响亮耳光!
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她,你选的人,不行,你想安插的人,我们不要,你不按我们“孝敬”的门路往上送人,那就别怪我们把你选的人弄死。
“查!给我好好地查!”春霭猛地停下脚步,盯着塔布鼐:“若查不出来?收拾收拾趁早回家!”
言罢,一甩袍袖,带着管乾清宫膳食的承露,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御膳房大门。
朔风依旧,残月无踪。
塔布鼐见春霭一行人走了,方直起腰,松口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此刻被寒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一个小太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打了个千儿:
“总领,这……这秋福的尸身,是现在埋了?还是等查明了再说?”
“查?查什么查?晦气东西!自己没福气担待,怨得了谁?赶紧叫慎刑司的人来抬走,别搁这儿杵着,污了地方。”
“嗻” 小太监被他吼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应声,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人了。
不多时几名慎刑司番役快步而来。动作麻利,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三两下便将那具冻得硬邦邦的尸体用草席一卷,抬上板车,吱呀吱呀地推走了。
塔布鼐嫌恶地掏出一方锦帕,死死捂住口鼻。
他扫过院中那些依旧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杂役和庖厨们,厉声呵斥:
“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杵在这里也想冻成冰坨子不成?”
众人被他吼得魂飞魄散,顿时作鸟兽散,偌大的院子顷刻间冷清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雪。
与此同时,乾清宫西侧的御茶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几只红泥小炭炉烧得正旺,炉上铜铫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氤氲的水汽混合着茶香药味点心甜。
人影穿梭,各自忙碌。
靠北墙的案台前,赵婆子正卖力的揉着面团,摔打在案啪啪响。
李婆子在后院茶叶库里,踮着脚,费力地整理着高架锡罐瓷坛,时不时用鸡毛掸子拂去浮尘。
沁霜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坐在门口方桌上仔细核对着茶叶的品类与数量,口中念念有词。
栖芷则坐在药炉前,眉头微蹙,对着一张太医新开的药膳方子,斟酌着药材的配伍分量。
而与沁霜一般地位的含雪,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坐在门边那张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手炉,姿态闲适。
只偶尔抬眼,指挥着进进出出的小宫女将做好的茶点和沏好的茶水,以及煎好的药茶,一一送到她手边验毒。
那份从容,仿佛她才是这御茶房真正的管事。
在这片忙碌中,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却格外活跃,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众人间轻盈游走。
绘芳。
她入御茶房不过三个多月,却已将这“伶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先是走到李婆子身边,仰着俏脸,声音脆甜:“李妈妈,这架子顶上的罐子积灰了,我帮您擦擦?”
不等李婆子回应,她已手脚麻利地搬来矮凳,挽起袖子,踮着脚尖仔细擦拭起来。
擦完罐子,她又快步走到赵婆子案前,拿起蒲扇,对着炉火轻轻扇动:“赵妈妈,这火候可还够?我给您看着点,别让点心烤糊了。”
转身,她又来到栖芷的药炉旁,拨了拨小泥炉里的炭火:“栖芷姐姐,这药炉子火不能太急,我给您拨动拨动,文火慢煎才好。”
见沁霜在库房门口冻得搓手,她立刻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笑盈盈地递过去:“沁霜姐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点数不急这一时半刻。”
而她对含雪,更是殷勤备至。
含雪一个眼神示意,她便立刻奉上温手的手炉;含雪微微蹙眉,她便立刻递上润喉的蜜水;含雪随口说句“这茶点看着不错”,她便立刻将赵婆子刚做好的茶点,用最精致的碟子盛了,恭恭敬敬地送到含雪手边。
那份眼力见儿和伏低做小的姿态,简直如同含雪贴身的使唤丫头。
忙完一圈,绘芳才得了片刻闲暇。
她款步走到南窗下那张青石茶台旁,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悄悄的打量着屋内众人。
赵婆子、李婆子,已是人老珠黄,皱纹堆垒;栖芷、沁霜,虽算年轻,却终日埋首药草茶罐,毫无鲜活气;含雪虽还坐着管事的位置,可那副养尊处优,待人刻薄的模样能讨人几分欢喜?
绘芳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一掠过,心底那份优越感油然而生。抬手用染了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指,轻轻拂了拂鬓角的乱发。
这满屋子的人不过都是些明日黄花罢了。
整个御茶房,论年纪,论姿容,论伶俐劲儿,能拿得出手的可不就只剩下她绘芳一人了么!
如此想着,她心中那份骄矜之意越发浓烈,不由得将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
这御茶房未来的风光,舍她其谁?
秋福坠井身亡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随着乌雅氏晋封,御茶房“熬奶茶”之位空悬而引发的明争暗斗,在春霭大姑姑亲自选定秋福后,已暂告一段落,尘埃落定。
谁曾想,临门一脚,竟横生此等惨烈枝节!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异于将滴水溅入热油锅。
顷刻间,那些被强行按捺下去的野心与钻营,再次沸腾起来。沉寂不过数日的“熬奶茶”之位,瞬间又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一封封措辞恳切的推荐信笺,如同冬日里纷扬的雪片,带着各自主子的期许与背后家族的势力,铺天盖地般飞向春霭大姑姑和御膳房总领塔布鼐的案头。
那些盘根错节的包衣世家,此刻更是牟足了劲儿,削尖了脑袋,恨不得将自家女儿、侄女、外甥女塞进这直通御前的紧要位置。
在这暗流汹涌的当口,御茶房内的绘芳,却凭借着过去半个月的苦心钻营,已然在众人眼中树立起一个“最最伶俐”的形象。
她那份恰到好处的殷勤,眼明手快的机敏,以及刻意展现的温婉娇俏,竟真的唬住了几个初入宫闱、不谙世事的小宫女,围着她团团转,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绘芳只觉得眼前一片繁花似锦。
这份“伶俐”带来的甜头,甚至惠及了她最想攀附的含雪。
或许是连日来的殷勤伺候确实熨帖了含雪的心,又或许含雪也乐得有人分担琐事,竟破天荒地,将一两回递茶递水到乾清宫门口的差事交给了绘芳。
虽然只是端茶递水,并非真正执壶奉茶,但这已是莫大的殊荣。
是御前行走的象征,是距离那九重天颜更近一步的明证。
她行走在御茶房内,步履轻盈,顾盼生辉,自觉鹤立鸡群。
这御茶房的风光,这通往御前的阶梯,似乎已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绘芳沉浸在这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虚幻荣光里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