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霜猛地从悲泣的余绪中挣脱出来。她豁然起身,如同要甩掉满身的颓丧与软弱,快步走到墙角那只盛满冰凉井水的粗陶大缸前。
舀起一瓢冷水,“哗啦”一声倾入铜盆,双手掬起冰冷刺骨的水,用力拍打在红肿发热的脸颊上。
刺骨的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却也瞬间驱散了那份黏腻的泪意。
她深吸一口气,就着盆中倒影,迅速将散乱的鬓发抿得一丝不苟,又仔细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将那几点油污用力搓了搓。
做完这一切,将污水泼出门外,将铜盆清洗干净放回原处,仿佛要将方才的失态也一并洗去。
沁霜重新坐回令窈对面的矮凳上,脊背挺直,脸上虽残留着泪痕的印记,眼神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干练与冷静。
“对账吧,早些交割清楚,你我都安心。”
令窈看着她强自振作的模样,心中忧虑未消,却也深知沁霜性子刚强,此刻再劝反是徒增烦扰。
默默点头,重新拿起笔,两人便就着那盏摇曳的孤灯,埋头于堆积的账册之中。
两人皆是手脚麻利、心思缜密之人。沁霜对过往账目烂熟于心,令窈则落笔飞快、条理清晰。
一个低声报数核验,一个提笔疾书记录。半个时辰过去,竟已将一整年的旧账梳理得七七八八。
御茶房各管事皆有自己负责的专项账簿,翻查他人所记总觉隔膜,令窈便专注于整理自己接手后新立的账册。她逐页细查,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一处墨渍污痕或字迹模糊之处。
当她的指尖划过“入库损耗”一栏时,眉头倏然蹙紧。指尖在那一行字上反复描摹,眼神中透出深深的疑惑:
“姐姐,你看这里……” 她指着账簿上清晰的字迹,“这页分明写着‘三月十五,御膳房呈送雨前龙井十盒’。可这损耗栏里却又写着‘其中一盒品相不佳,报损’……”
她抬起眼,看向沁霜,声音带着不解:“按这损耗报备,实际入库的应只有九盒才对。可为何……这最终的入库总数,写的还是‘十盒’?”
沁霜闻言,也拧起了眉头,凑近细看。她努力回忆着当时情景:
“这……或许是内务府原本定的分例就是十盒?御膳房那边送来的残次品,内务府后来又给补了一盒?”
她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对。” 令窈立刻摇头,眼神愈发凝重。
“姐姐细想,明知支领十盒,为何要送十一盒来?仿佛就料定会有一盒出问题,而且若真有一盒茶叶品相不佳,御膳房在呈送前为何不查验剔除?反倒将残次品送进御茶房?这根本不合宫里的规矩。还有这里……”
令窈指尖点着“御膳房呈送”几个字,语气带着一丝警觉。
“茶叶采买支领,按例该由内务府直接拨付御茶房。为何会经御膳房之手?”
这一问如同惊雷!
沁霜猛地坐直了身子。她一把将那本账簿抓到自己面前,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几行字。
过往的记忆碎片飞速掠过脑海,喃喃道:“是了,茶叶药材本该是内务府和太医院直送,点心物料和时鲜瓜果才是御膳房负责……”
沁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恍然:“我想起来了!大概……是去年秋末?塔布鼐跑到御茶房来,说什么‘左右都是送货,何必分两处麻烦?不如由御膳房统一支领再分派,省了脚力也省了人手’。也不知他是如何说动了内务府,自那以后茶叶竟也归了御膳房采买运送。”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语速越来越快:“那次……那次送来的茶叶里,含雪确实……确实跟我提过一句,说有一盒看着不大好,怕是受了潮,已经报损处理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猛地抬起头看向令窈,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那所谓‘报损’的一盒,根本就不是损耗,而是被含雪私自吞没了?”
她眼神怔忪,呆坐在原地。
含雪贪墨,那是她自己的罪孽。可这账目,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报损一盒”的账目,是她沁霜亲手记下的。
当时正被御茶房和御膳房两头琐事缠得焦头烂额,含雪轻飘飘一句“报损处理了”,她连那盒茶叶的影子都没见着,便不假思索地落笔记下。
这若是被内务府或上头查出来,“虚报损耗、中饱私囊”的滔天罪名,第一个要掉脑袋的就是她这个经手记账的人。
她成了含雪贪墨的挡箭牌和替罪羊。
沁霜身形猛地一颤,脸色顿时惨白如纸,方才强撑起来的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令窈的心沉入了更深的谷底,有一必有二。
她手指飞快地翻动着厚厚的旧账簿,账页哗哗翻过,那熟悉又刺眼的“损耗”字眼接连出现在不同名目的极品贡茶旁。
“明前龙井”、“武夷山极品大红袍”、“百年老枞水仙”、“六安瓜片”、“顾渚紫笋”、“贡品普洱金芽”……全都是同样的手法。
每次都是“御膳房呈送一盒或多盒”,紧随其后的便是其中一盒或一份品相不佳或略有瑕疵,报损”。
最要命的是,最终的“实际入库”数量,却赫然标注着原定的总数,仿佛那被“损耗”的一份从未存在过。
表面的账目做得极为巧妙,若非今日这般心细如发、逐项核对前后逻辑,只看总数竟完全发现不了这偷天换日的猫腻。
那虚报的一份,就在这“报损”的名目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侵吞了。就算你看入库损耗,那也是情理之中,哪有东西没有损耗的,但是三方账簿对比一看才知道这里的问题。
而且她选择入库做手脚,是因为料定沁霜不会细查也没时间细查,若是入库后再做手脚,在李婆子那双毒眼和谨慎下,在御茶房诸人众目睽睽里根本无法动手接近茶叶库,如此入库才是最好的时机。
“姐姐,你看……”
令窈的声音微颤,将那些标记着不同茶叶却有相同“损耗”账目的纸张推到沁霜面前:
“不止雨前龙井,这些……这些全是这样做的文章。”
沁霜只看令窈那比纸还煞白的脸色,便知大事不妙。
一把抓过旧账簿,急促而慌乱地一页页翻过去,一行行核对。
目光在那条条触目惊心的记录上飞速扫视、比照 当所有铁证般的条目铺展在眼前,当她真正理解了这持续经年、数额惊人的贪墨手法后。
“噗通。”
沁霜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筋骨,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圆凳上滑落,重重地瘫坐在地。
那本沉重的账簿脱手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完了……” 她喉咙里只来得及滚出这两个字,便眼前骤然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