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东苑,令窈不敢多留,更不敢让红果儿真的送她出去,离得稍远些便坚决辞过,快步走向慈宁宫的大门方向。
刚行至一处转角,便听见前方假山后传来一道温柔婉转,娇媚入骨声音:
“奴才叩谢主子爷天恩!若无主子爷垂怜体恤,奴才这条腿怕是真要废了……”
令窈心头一跳,不愿沾染是非,下意识想绕开。可往前一望,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通往慈宁宫大门的必经之路。
她不敢贸然闯入,以免撞破什么不该看的情景。连忙收住脚步,站在墙根下等着那边完事。
透过回廊的窗子看见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跪在地上,两三步外是一道宝蓝色的衣角,那服制显然是主子爷。
令窈心一惊,动都不敢动,只看见那跪在地上的人戚戚艾艾,瞧着我见犹怜。
“主子爷天恩,奴才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伺候主子爷。”
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欲语还休的深情与自甘微贱的依附之意。
这声音,令窈认出来是绘芳。
她越发的害怕了,什么主子爷天恩,主子爷何时救过她,他们之间原来还有这桩渊源?
令窈又往墙根下缩了缩,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
跟着圣驾的顾问行立刻上前呵斥:
“那日主子爷免了你的罚跪,你既然知道身受天恩就不要惊扰圣驾,还不速速离去!”
绘芳见使尽浑身解数跟对牛弹琴一般,不经十分懊恼,但知来日方长,不能急功近利。
她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庞,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一双明眸含着无限委屈,又掺杂着敬慕与情愫,欲说还休地朝玄烨的侧影望去。
那眼神缠绵悱恻得能滴出水来,腰肢轻摆,展现出一种惹人怜惜的柔弱风流姿态。
然而,玄烨依旧保持着那副负手远眺的姿态,置若罔闻。他嘴角依旧衔着一抹极淡的笑,可那眼底流露出一抹寒芒。
绘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来日方长”的自我安慰终究盖不住此刻巨大的失败和屈辱。
她不敢再多留一秒,用袖口慌乱地抹了一下脸上泪痕,对着玄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才拖着虚弱不堪的步伐,一步三晃地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
顾问行躬着腰,恭恭敬敬道:
“主子爷万金之躯,不若暂且移步,转回太皇太后主子处宽坐片刻,奴才这就亲自去太后主子宫中,取太后主子亲手为主子爷缝制的那件常服来。”
玄烨没有言语,只微点了下头。
顾问行心领神会,立刻朝旁边的梁九功递了一个眼风。
梁九功浑身一激灵,连忙跟上玄烨。
顾问行迅速转身,径直朝着东苑大步流星而去。
廊下暗处,令窈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应该是太后给主子爷做了衣裳,让主子爷去自己宫里试一试,不合适还得改,主子爷这才往太后宫里走去,万没想到会遇见来太后宫里向太后磕头的绘芳,
不对!或许是绘芳早就在等这么一遭?
那太后是真的让主子爷来试衣服,还是顺水推舟呢?
令窈觉得一阵寒气涌上心头,不敢再想,也不敢在此处多留一刻,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确认四周再无旁人,小跑来到西苑,向承露回禀瓜果已送交佩环姑姑的差事。
承露显然也忙得焦头烂额,只匆匆点了个头便不再留意她。
令窈如蒙大赦,转身便朝着御茶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回到了御茶房,屋里面竟显出几分难得的空旷。
炉灶冰冷,水槽旁的水瓢也静静挂着。李婆子和赵婆子不见踪影,想是趁着午后人少被派了别的杂差。沁霜和含雪自然还在前头伺候,人影杳杳。
绘芳竟也还没回来。
栖芷独自坐在后院廊下小杌上。
暮春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门洞,在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暖金色。膝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
令窈不必细看,也知道是医书药典。
栖芷看得极为投入,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一般。
令窈心还在怦怦直跳,走到桌前提起水壶连着倒了两碗茶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去。
苦涩的茶水平复了喉间的干渴,也似乎稍稍压下了那份惊悸。
刚放下碗,只见栖芷向她招手:
“令窈,你过来一下。”
令窈依言走过去,在栖芷旁边坐下。
“帮我抄几个安神静气的方子吧。我心里琢磨了几个新配伍,试过效果才好斟酌着做些药羹或是茶饮给主子爷用。”
“是。” 令窈正想找点事做转移心神,连忙应下。
她拿好纸笔坐在栖芷身侧,将纸张在膝头,润好笔,等着她开口。
栖芷缓缓念出一个方子。她念得很慢,不仅报药名,还会轻声解释几句其中的药理思路。
令窈聚精会神地听着,蘸墨挥毫,笔尖在纸上游走。
栖芷念一个,她写一个。
说来也怪,沉浸这份专注中,先前那股惶惑竟渐渐消散了。
栖芷念完一个方子,她竟也大致记了个轮廓在心里。
如此往复,几个方子陆续抄录完毕。
栖芷接过细看,轻叹一声,抬眼看向令窈,不由赞道:
“写得一手好字。虽不及馆阁大家那般端凝严谨、锋芒毕露,却有股子清雅干净的秀气,笔画舒展自如,自成一脉风骨。”
令窈被她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
暗想自己这点字哪里谈得上风骨?阿玛卓奇是个仕途坎坷空有抱负的小吏,闲暇时倒爱研习笔墨,也逼着她练了几年字,说“字是读书人脸面”。
她自知无法和那些精通诗赋笔走龙蛇的文士相比,写得不过是工整清晰,能让人认出来罢了。
她阿玛私下还笑称她的字是“鬼画符里拔将军”,若让真懂行的人看到栖芷这般夸奖,怕是会笑掉大牙。
“栖芷姐姐快别夸我了。不过是描画罢了,能让人辨认清楚就算尽了本分,哪敢说有什么风骨……”
话音未落,便见绘芳低着头走了进来,面无表情,脚步沉重。
令窈心中一凛,暗叫不好。
绘芳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若是栖芷关切地问上一句“这是怎么了?” 或者再提一句刚才“令窈的字写得真好”之类转移了视线,恐怕瞬间就能点燃绘芳这堆干柴。
到时候,她将慈宁宫外那场丢脸挫败的火全撒到自己头上……
一瞬间令窈福至心灵,猛地举起手中方才抄录方子的纸笺:
“栖芷姐姐,你看这里。这味‘合欢皮三钱’旁边注了个‘微炒’,若是忘了微炒这步骤,药性可会有什么大的偏颇?”
将栖芷全部的注意力从绘芳那里拉回了药方上。
栖芷被她这切中要点的疑问吸引,接过纸笺仔细看向令窈所指的地方,眉头微蹙思索起来:
“嗯,微炒去其辛燥之烈性,取其疏解之温通。若是忘炒或过炒……”
绘芳对这边的谈话置若罔闻。
直直走向自己的茶台,拿起一块布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那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令窈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抬眼看了一眼擦拭着杯盏的绘芳,不再多言,转头继续与栖芷探讨起药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