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在归叶城城西这僻静的巷弄里,静静流淌。
墨尘的“墨氏医馆”依旧称不上兴旺,但比起初来时的门可罗雀,已然好了许多。
求诊的多是左邻右舍的寻常百姓,病症也无非是孩童食积不化、妇人月事不调气血亏虚、或是常年劳作的老人风湿骨痛之类。
墨尘诊治时,愈发沉静耐心。
他不再依赖以往神识一扫便能洞察病灶根源的便利,而是重新拾起凡俗医者的根本——望、闻、问、切。
他仔细察看患者的气色、舌苔,耐心倾听其诉说病痛困扰,手指搭在腕间,感受那细微的脉搏跳动,如同聆听大地深处最隐秘的韵律。
他开的方子,也多以平和调理为主,少见虎狼之药。
或许见效不如某些“神医”那般立竿见影,但重在稳固根基,副作用小,且花费低廉,正契合这些平民百姓的需求。
遇到那等家境着实困顿,连几文诊金都掏不出的,墨尘或是酌情减免,或是允其以自家种的菜蔬、鸡子等物抵偿,从不计较。
这般行事,虽未能让他积攒下多少银钱,却实实在在地赢得了街坊四邻的信任与尊重。
“墨先生”这个称呼,渐渐不再仅仅是一个客套的称谓,而是带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亲近。
这个过程,缓慢而细致,却让墨尘对凡人身体的奥妙、对草木药性之间那微妙的“君臣佐使”关系,有了不同于玉简中那些冰冷知识的、带着体温的切身理解。
他隐隐感觉到,这种摒弃了力量碾压、回归到最原始观察与推敲的“慢”与“细”,仿佛一种无形的锤炼。
正潜移默化地契合着《黄庭阴阳五气诀》中关于“身”之感知与“意”之专注的修炼精义,只是这种助益玄之又玄,难以言表。
柳明远依旧是墨尘这小院的常客。
他时常带着自己于附近山野亲手采摘、细心烘制的粗茶来找墨尘品鉴。
这一日,秋意渐浓,天高云淡,二人依旧坐于院中那方简陋的石桌旁。
泥炉上小壶咕嘟,茶香袅袅,混着院角几丛野菊的淡淡苦香,别有一番闲适滋味。
柳明远捧着粗陶茶杯,目光落在石阶缝隙中一株迎着秋风微微摇曳、看似柔弱却根系深扎的不知名野草上,静默片刻,忽然悠悠开口。
“墨先生,你看这株野草,生于毫末之地,长于瓦砾之间,无人浇灌,亦无人欣赏,它不慕松柏之挺拔入云,亦不求兰蕙之清幽远播,只是循着四时更迭。”
“该发芽时发芽,该繁茂时繁茂,该枯黄时便坦然枯黄,自有一番生生不息的乐趣。此中顺其自然、安守本分的真意,细细思来,或可比拟古贤所言‘道法自然’之万一。”
墨尘正拈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心中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古井,漾开圈圈涟漪。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为了突破修为瓶颈,为了争夺资源,毅然闯入残阳古墓,其间步步杀机,几度生死,最终虽侥幸逃脱,却落得如此重伤濒死、道基几乎崩毁的下场。
对比眼前这株安于现状、只顺应天地规律而枯荣的野草,自己那看似勇猛精进、实则充斥着贪婪与执念的求道之路,是否太过着眼于“争”与“进”,而忽略了大道之中那更为根本的“止”、“静”与“和”?
他面上不动声色,并未流露丝毫异样,只是顺着柳明远的话,缓缓颔首,语气平和:“柳先生此言,发人深省,顺其自然,安守本分,不妄求,不强取,看似无为,实则需要莫大的定力与智慧,世间熙熙攘攘,能明此理并践行者,少矣。”
口中虽是附和凡俗道理,心中却波澜起伏。
他愈发觉得,这柳明远绝非凡俗中那些只知死读经书、追逐功名的腐儒。
其言谈见识,往往于平凡处见真章,于不经意间触及某种玄妙之理,若非他亲身经历过修真界的波澜壮阔,恐怕也难以体会其中深意。
转眼之间,墨尘入住这归叶城,竟已近半年光景。
在修士眼中,半年岁月,或许不过是一次短暂的闭关,是功法运转几个大周天的时间,弹指即过。
但在这座凡俗城池里,这半年却显得如此具体而漫长。
墨尘亲眼见证了邻家那个总流着鼻涕的顽童,个子窜高了一截,开始跟着父亲学着辨识田里的庄稼。
见证了街角那株老槐树,从春日抽芽到盛夏繁荫,再到如今秋叶泛黄,悄然飘落。
见证了柳明远那小小的蒙馆,送走一批能背诵《千字文》的蒙童,又迎来一批新的、带着懵懂与好奇面孔的稚子。
也从过往行商和柳明远偶尔的感叹中,听闻了远方某郡因持续干旱导致粮价波动、甚至引发小规模民乱的零星消息——这不过是庞大“大炎王朝”肌体上偶尔传来的一丝细微痛楚的涟漪。
这种具体而微、充满细节的时间流逝感,是他在修真界那些动辄数年、数十年的埋头苦修中,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过的。
他恍然间有些明悟,为何那些真正的高阶修士,看待凡俗王朝的更替兴衰,会如同观赏山间云雾的聚散一般淡漠。
并非他们天性冷漠,而是彼此衡量时间的尺度已然不同。
一次凡间王朝的兴衰,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凡人看来,是几代人波澜壮阔、悲欢离合的史诗。
但在拥有千年甚至更久寿元的修士眼中,或许真的只是山中一次持续时间稍长的云雾聚散,风景固然有所不同,却终究难动其追求长生与力量的根本道心。
他体内的伤势依旧沉重,那阴寒煞气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左肩经脉深处,修复起来缓慢得令人绝望。
修为也依旧停滞在筑基中期那岌岌可危的边缘,仿佛随时都可能跌落回初期,前路一片晦暗。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墨尘心中那初时的焦躁与紧迫,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平和所取代。
他不再每日急切地内视,计算着伤势恢复了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也不再为灵力增长的微乎其微而心烦意乱。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行医、读书、与柳明远品茶手谈,夜间则雷打不动地以《太虚炼形术》引导那稀薄的灵气温养经脉,以《黄庭阴阳五气诀》观想静心,梳理杂念。
他渐渐发现,当自己不再将“疗伤”视为一个亟待完成的、沉重的任务,而是将其融入日常,视为如同呼吸、饮食般自然而然的事情后,心境反而变得一片澄澈。
那经脉中顽固的阴寒煞气,似乎也被这种不起波澜的平和心境所影响,消磨炼化的速度,竟比之前心急火燎时,反而隐隐快上了那么一丝。
虽然这变化依旧微不可查,但于黑暗中前行的人,哪怕看到一丝萤火,也是莫大的鼓舞。
他的心,在这归叶城平凡琐碎的烟火气息中,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山石,被岁月的流水缓缓冲刷、打磨,渐渐沉静下来。
褪去了焦躁与凌厉,变得温润而通透,仿佛一面被秋雨细细洗涤过的古镜,能更清晰地映照出自身,也映照出这方天地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