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雪霁初晴。
靖王府正堂,铜炉兽炭燃得旺,火舌舔着炉壁,发出“哔剥”脆响。沈如晦立于阶前,青衫淡静,衣角绣着幽兰暗纹,被火光映得若隐若现。她面前,乌木长案上,一字排开五本账册——
《内宅月例册》、《库房出入簿》、《厨房采买录》、《漪澜阁支取册》、《外庄租税账》。
账册封面,俱以泥金题签,墨迹新鲜,显然刚被取出,尚未及掩饰。
案前,跪着一排管事——
为首的是柳如烟内宅大总管洪忠,身后是其心腹:厨房采买赵嬷嬷、库房钥匙保管孙媳妇、外庄收租柳家远亲柳三爷,俱是低眉顺眼,却掩不住眼底慌乱。
堂外,挤满王府下人,或提灯,或抱匣,或扛箱,俱是来“交账”的。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只闻火舌跳跃,与窗外雪水融化,滴落石阶,“滴答、滴答”,像更鼓,催得人心发紧。
沈如晦抬手,指尖轻点《内宅月例册》,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见:“今日起,内宅事务,由我暂代。诸位既来交账,便按旧例,逐一禀报。”
一句“暂代”,轻飘飘,却如巨石落地,溅起暗潮无数。
洪忠抬头,胖脸上堆着笑,却掩不住眼角抽搐:“沈妃娘娘,账册俱在,请过目。”
沈如晦微笑,指尖轻抚账册封面,声音轻缓:“自然要过目,且要——逐笔过目。”
逐笔过目!
洪忠脸色微变,却不敢多言,只能陪笑:“娘娘细致,是奴才们福气。”
福气?
沈如晦低笑,指尖轻掀账册,声音轻得像雪落:“那便,从洪总管开始。”
账册翻开,墨迹斑驳,显然被匆匆改动过。
沈如晦目光掠过,指尖轻点一行小字:“洪总管,上月内宅月例,共支出银三百两,其中二百两,用于添置冬炭,却为何——”
她抬手,将另一本《库房出入簿》摊开,指尖轻点:“库房账上,只收到一百两冬炭,且以碎炭充好炭,价格却按银炭算,剩余一百两,去了何处?”
一百两!
洪忠胖脸抽搐,冷汗涔涔:“回娘娘,剩余炭银,用于……用于漪澜阁添置熏香,侧妃娘娘喜香,所费不赀……”
“熏香?”沈如晦低笑,忽地抬手,将一只小小锦囊,掷于案上——
锦囊打开,露出里面干枯花瓣,色红,形若合欢,却多了一道褐纹,如血蜿蜒。
“洪总管,可识得此物?”
洪忠定睛一看,脸色骤变:“这……这是合欢干花,常用于熏香……”
“合欢?”沈如晦低笑,声音轻缓,“此物,名‘红疹草’,嗅之香甜,触肤则起细疹,痒入骨髓,三日后自散,无药可解。”
红疹草!
堂外,顿时响起低低惊呼——
“那不是侧妃起疹的元凶?”
“洪总管竟藏此物?”
“莫非,侧妃的疹子,是……自己人害的?”
议论声,如潮水,瞬间将洪忠淹没。
他胖脸抽搐,冷汗如雨,扑通跪倒:“娘娘明鉴,奴才不知此物有毒,只觉香气清甜,便……便用于熏香……”
“不知?”沈如晦低笑,忽地抬手,将另一本账册,掷于他面前——
“上月,你以每两十两银的价格,购入‘苦情花’五斤,却按每两五十两银,向账房报账,剩余二百两,去了何处?”
二百两!
洪忠浑身发抖,嘴唇哆嗦,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沈如晦目光掠过众人,声音轻缓:“诸位,可还有话说?”
众管事,面面相觑,俱都跪倒,额头贴地,大气不敢出。
“洪忠私吞银两,以劣充好,更藏毒草,险些害侧妃毁容,按律——当杖三十,逐出王府,永不录用!”
沈如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刀背,狠狠拍在众人心口。
“行刑!”
内侍得令,将洪忠拖至堂外,扒下外衣,按在雪地里——
杖起杖落,闷响如雷,血花飞溅,染红雪地,像一滩滩朱砂印,蜿蜒向暗处。
洪忠惨叫,起初还高喊“侧妃救我”,十余杖后,声音渐弱,只剩呻吟,三十杖毕,人已昏死,被拖出府门,像一条死狗,扔在雪野,任风雪掩埋。
众管事,跪伏于地,俱都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沈如晦目光掠过众人,声音轻缓:“诸位,可还有话说?”
众人叩首,额头贴地,齐声高呼:“谨遵沈妃娘娘令!”
令字落地,像巨石,砸在暗潮上,溅起无声浪花。
杖责毕,沈如晦抬手,指向跪伏的众仆——
“阿梨,即日起,升任内宅副管事,专司月例发放,账册每日呈我过目;”
“老仆郑旺,升任库房总钥匙,专司财物出入,每旬盘点一次;”
“厨娘周婶,升任厨房采买主事,专司食材采购,价格每日公示。”
一连三道任命,俱是柳如烟昔日最看不起的“低贱之人”,如今,却一跃成为内宅实权人物。
众仆先是一愣,继而狂喜,齐声高呼:“谢沈妃娘娘提拔!奴才们定当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
沈如晦低笑,声音轻缓:“我不要你们的肝脑,只要你们的——忠心。”
忠心?
众仆叩首,额头贴地,齐声高呼:“忠心耿耿,誓死效忠!”
效忠!
沈如晦抬眼,目光掠过众人,落在堂外雪地上——
那里,洪忠的血迹,已被雪水冲淡,只剩几缕淡红,像残花,零落成泥。
她眸色微冷,声音轻得像雪落:“忠心,要拿行动来换。”
任命毕,沈如晦抬手,将一本新账册,掷于案上——
“即日起,内宅账目,每日公示,每一笔支出,须注明用途、经手人、见证人,三者签字,缺一不可;”
“每月月例,按人头发放,不许克扣,不许拖欠,违者,杖十;”
“厨房采买,价格每日公示,与市场价对照,高者,杖十;低者,赏银一两。”
一连三道新规,俱是柳如烟昔日最不屑的“琐碎小事”,如今,却成为悬在众仆头顶的利剑。
众仆先是一愣,继而狂喜,齐声高呼:“王妃娘娘英明!”
英明?
沈如晦低笑,声音轻缓:“英明,要拿行动来换。”
她抬眼,目光掠过众人,声音轻得像雪落:“三日后,北苑设宴,诸位,可愿随我,同去?”
同去?
众仆面面相觑,继而狂喜,齐声高呼:“愿随王妃娘娘,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
沈如晦抬眼,眸色微冷,声音轻得像雪落:“好,那便——赴汤蹈火。”
夜深,雪霁。
西跨院,草药圃前,沈如晦以“影”字令牌,在雪地上,轻轻画下一个“十”字。
“十,是期限,也是倒数。”
她抬手,以令牌轻击铁锄,声音清脆,如更鼓,惊起檐角寒鸦。
“内宅清障,第一步,完成。”
“接下来,该清北苑了。”
风掠过,卷起她衣角,青衫如刃,在夜色中,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