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如丝如缕,斜斜打在靖王府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瓦檐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汇成蜿蜒的细流,氤氲出一片潮湿的凉意。
沈如晦倚在西跨院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怀中温热的青铜梅花印,印钮上“沈”字的纹路硌着掌心,带着熟悉的微凉触感。
自那日朝堂风波过后,王府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内里却似一张被无形之手逐渐收紧的网,处处暗藏杀机,步步皆是陷阱。
“王妃,用膳了。”
轻柔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新来的丫鬟玳瑁捧着朱漆描金食盒,脚步轻得像檐下筑巢的春燕,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
她是三日前顶替阿梨位置的,据说是宫中资深嬷嬷亲自挑选举荐,手脚麻利,模样温顺,府中上下对她都颇为满意。
沈如晦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食盒上新换的黄铜锁扣,锁孔边缘隐约泛着一丝淡金反光——那是她今早特意在府中各处关键角落撒下的七星草粉末,用以标记可疑之人与物。
她抬手捏住锁扣轻轻一旋,“咔哒”一声,食盒应声开启。
八珍汤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裹挟着鸡汤的醇厚、菌菇的鲜香,却在氤氲的热气中,藏着一丝极淡极隐晦的苦杏仁味,稍纵即逝。
沈如晦执起银匙,舀起一勺汤汁,状似随意地问道:
“今日的汤,是谁亲手熬制的?”
玳瑁垂首敛目,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声音温顺得近乎谦卑:
“回王妃,是厨房新来的张嬷嬷。”
“据说张嬷嬷早年曾在御膳房当差,一手煲汤的手艺极为地道,嬷嬷特意安排她伺候王妃的膳食。”
银匙触及汤底的刹那,沈如晦当年在冷宫为求自保,日日以身试毒,久而久之,对有毒之物及其敏感,毒性越强,感觉越烈。
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佯装手滑,银匙脱手,整碗八珍汤“哗啦”一声倾覆在地。
滚烫的汤汁溅在玳瑁的月白色裙摆上,瞬间晕开一片淡淡的青灰色,与裙摆原本的色泽形成鲜明对比,触目惊心。
“奴婢该死!”
玳瑁慌忙双膝跪地,连连叩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奴婢伺候不周,惊扰了王妃!”
“还请王妃降罪!”
她的姿态恭敬惶恐,手指却在叩首的间隙,不经意地拂过腰间悬挂的锦缎香囊。
沈如晦看得真切,那香囊上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配色浓艳,与柳如烟生前常佩的那枚如出一辙。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唯有雨丝敲打窗棂的声响,轻柔而持续。
西跨院的小厨房内,沈如晦点燃一支特制的安神香,香雾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艾草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她静候片刻,待守夜的婆子发出均匀的鼾声,才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色,悄无声息地潜入厨房。
灶台上的调料罐排列得整整齐齐,盐、糖、酱、醋一应俱全,皆是府中常用的样式。
沈如晦逐一检查,指尖拂过罐口,忽然停在那只装盐的青瓷罐上——罐口边缘沾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白色粉末,与精盐的颗粒感不同,这些粉末更为细腻,几乎无甚重量。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银簪,轻轻挑起一点粉末,凑近窗边,借着月光细看,只见那粉末在月色下泛着一层极淡的诡异荧光,若隐若现。
“蚀骨散。”
她低声喃喃,眸色骤沉。
这种毒药极为阴毒,无色无味,需连续服用月余才会慢慢发作。中毒者初期只会觉得精神倦怠、食欲不振,而后日渐消瘦,面色苍白,最后脏腑衰竭,咯血而亡,死状与痨病极为相似,寻常太医根本难以分辨。
沈如晦自怀中取出母亲遗留的《毒经》,就着灶台上点燃的残烛,细细翻阅。泛黄的纸页边缘已经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各类毒物的特性、解法与辨识之法。
翻至其中一页,一张折叠的泛黄纸笺忽然飘落,上面是母亲娟秀清丽的字迹,墨迹虽已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
“蚀骨散遇枇杷露则显形,汤汁呈紫;掺茉莉香则毒性倍增,七日可致命。”
她将纸笺小心翼翼地收好,心中已有了计较。
皇后既然敢在她的膳食中下毒,必然有所依仗,这府中的张嬷嬷、玳瑁,甚至更多她未曾察觉的人,或许都是皇后安插的眼线。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雨势渐歇,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青草的清新气息。
沈如晦坐在廊下,看着院中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地面,忽然唤来玳瑁:
“府中后院的枇杷树想必已经结果,你去摘些新鲜的枇杷叶来。”
“再采几朵盛开的白茉莉,我想亲手熬些枇杷露润喉,近日总觉得咽喉干涩。”
玳瑁闻言,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顺模样,躬身应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转身离去时,沈如晦清晰地看到她握着裙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午膳时分,食盒准时送到。八珍汤依旧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只是那股隐晦的苦杏仁味似乎更浓了些。沈如晦端坐在桌前,看着玳瑁将汤碗摆放整齐,又取来她今早亲手采摘的枇杷叶与白茉莉,在小炉上熬煮枇杷露。
不多时,枇杷露熬成,色泽清亮,带着淡淡的果香与花香。沈如晦拿起瓷碗,将温热的枇杷露缓缓倒入八珍汤中。
就在两种液体交融的瞬间,原本清澈的汤汁突然翻涌起来,渐渐变成了诡异的深紫色,宛如上好的葡萄美酒,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妖异。
侍立在侧的玳瑁脸色瞬间煞白,毫无血色,双手死死绞着衣带,身体微微颤抖。
沈如晦忽然将汤碗推到玳瑁面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汤,赏你了。”
“近日你伺候得极为尽心,这碗精心熬制的八珍汤,便当是本妃的赏赐。”
玳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带着浓浓的恐惧:
“奴婢不敢!万万不敢!”
“这是专门为王妃准备的膳食,奴婢身份卑微,怎敢享用如此珍贵的汤品?”
“还请王妃收回成命!”
沈如晦轻笑一声,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这汤里难道有什么不能让你喝的东西?”
“还是说,你早就知道这汤里添了什么特别的佐料?”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打破了院中的沉寂。
沈如晦眼神一凛,疾步推门而出,只见采买下人王顺倒在院中桂花树下,双目圆睁,七窍流血,嘴角还挂着未干的黑血,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亡。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油纸包,纸包上还残留着些许白色粉末,与沈如晦昨日在盐罐上发现的毒粉一模一样。
“看来,有人等不及要杀人灭口了。”
萧珣的声音自月洞门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披着一件墨色大氅,身姿挺拔,脸色在雨后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唇瓣也毫无血色,却依旧难掩眼底锐利如剑的眸光。
萧珣缓步走上前,俯身检查王顺的尸身,手指在他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枚鎏金令牌。令牌正面刻着凤穿牡丹的纹样,精致华美;背面却刻着一个极小的“柳”字,刻痕极深。
他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的刻痕,眸色深沉:
“双面令牌。”
“皇后与柳家,到底是谁在利用谁?”
“又或是互相勾结,图谋不轨?”
沈如晦蹲下身,注意到王顺的指甲缝里沾着些淡紫色粉末,与方才汤碗中析出的颜色完全相同:
“他应该是奉命前来销毁下毒的证据。”
“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被灭口的对象。”
萧珣掰开死者紧握的手,指着他虎口处一个极淡的针孔,针孔周围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不是误触。”
“这是血手营特有的灭口标记,用淬了毒的银针暗算,瞬间毙命,不留痕迹。”
“看来,皇后的人早已渗透进王府,我们身边,藏着不少眼线。”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院中的血迹,将其稀释成淡淡的红水,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流淌,带着刺鼻的血腥味。
沈如晦忽然想起母亲在《毒经》最后一页的批注,转身看向跪在廊下瑟瑟发抖的玳瑁,目光锐利如刀:
“你身上的茉莉香,很特别。”
“寻常茉莉香清雅淡远,你身上的却带着一丝甜腻。”
“与蚀骨散养血后的异香混合在一起,别有趣味,是吗?”
玳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她突然起身,朝着旁边的石柱撞去:
“奴婢无话可说!”
却不料早有防备的影卫从暗处闪出,一把将她擒住,反剪双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萧珣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让她说话。”
影卫领命,在玳瑁后颈的某处穴位轻轻一按。玳瑁浑身一软,原本紧咬的牙关松开,口中断断续续地溢出黑血,声音嘶哑破碎:
“皇后...柳家...双生印...”
“真印...在...”
“双生印?”
沈如晦眼中闪过惊诧,追问出声:
“什么是双生印?”
“真印在哪里?”
就在这时,玳瑁突然瞪大双眼,目光死死盯着沈如晦的袖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诡异的尖细:
“你身上的梅花印...是假的...”
“真的...在...”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气绝身亡,嘴角还残留着未说完的话语。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速度快如鬼魅。
萧珣反应极快,抬手疾射出一枚柳叶镖:
“留下!”
却只削下了对方的一片衣角。那衣角落在地上,沈如晦拾起一看,布料质地精良,上面绣着细小的云纹。
她指尖摩挲着衣角的纹路,沉声道:
“这是坤宁宫宫女服饰的规制。”
萧珣咳嗽着,用素帕掩住唇,指缝间渗出一丝猩红。他将一枚干燥的七星草籽放在沈如晦掌心:
“明日宫中设宴,陛下邀你我一同前往。”
“这必然是一场鸿门宴,万事小心。”
“皇后与柳家既然急于灭口,又提及双生印,想必是想在宫宴上有所动作。”
沈如晦握紧掌心的七星草籽,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他的体温:
“我知道了。”
“王府中的眼线,或许不止玳瑁一个。”
萧珣点头,眸色凝重:
“今夜便将玳瑁的死讯散播出去,看看谁会先露出马脚。”
当夜,沈如晦将计就计,命人对外散播消息,称丫鬟玳瑁不慎失足落井而亡,并迅速处理了王顺的尸身,销毁了所有与毒药相关的证据。
次日清晨,厨房果然换了个老实巴交的新厨娘,奉上的膳食也变得清淡简单,看不出任何异样。
沈如晦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对身旁的嬷嬷道:
“新厨娘的手艺倒是质朴。”
嬷嬷躬身回道:
“回王妃,这厨娘是乡下找来的,手脚勤快,性子憨厚,应当可靠。”
沈如晦不置可否,心中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在收拾玳瑁的遗物时,沈如晦在她妆匣的夹层里发现了半张烧焦的纸片。纸片边缘发黑,大部分字迹都已被烧毁,只剩下寥寥数字。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片,借着天光辨认:
“双生印,真伪辨...帝王...诏书...”
更让她震惊的是,纸片边缘沾着些细微的金色粉末,质地细腻,光泽温润。沈如晦指尖捻起一点粉末,眉头紧锁:
“这是帝王诏书专用的金粉。”
“玳瑁一个普通丫鬟,怎么会接触到这种东西?”
窗外,暮春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远没有停歇的尽头。沈如晦摩挲着怀中的梅花印,第一次对它的来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如果这枚印是假的,那么真正的梅花印又在何处?”
“母亲留下的‘双印合,忠魂归’,又暗指什么?”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昨日检查王顺的尸身时,她无意间发现他耳后有一个极淡的圆形旧疤——那是幼时皇室特别留下的标记。
沈如晦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与母亲愈发相似的眉眼,喃喃自语:
“一个普通的采买下人,怎么会有皇室子弟才有的印记?”
“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是皇后的人,还是柳家的暗桩?”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或许从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将梅花印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棋局之中。”
“而我,不过是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此刻的坤宁宫,灯火通明,皇后正对着菱花镜梳妆。镜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容颜艳丽,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鸷。让人震惊的是,她的眉眼竟与沈如晦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同样的清冷,同样的锐利。
她打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青铜梅花印——与沈如晦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大小、纹路、刻字分毫不差,唯独印钮上的“沈”字,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皇后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梅花印上的裂痕,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
“姐姐,你当年执意护着沈家,护着那些所谓的忠良。”
“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值得吗?”
她将梅花印紧紧攥在掌心,指节泛白,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怨毒与不甘:
“如今,你的女儿就要步你的后尘了。”
“这枚梅花印,终究还是要回到我手中。”
镜中的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诡异而阴森。她忽然轻笑出声,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甜腻:
“明日宫宴,便是了结一切的时刻。”
“沈如晦,萧珣,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这场围绕着梅花印、围绕着皇权、围绕着复仇的博弈,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赢家?真正的梅花印究竟在谁手中?沈如晦与皇后之间,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渊源?
一切的谜团,都将在次日的宫宴上,缓缓拉开帷幕。而沈如晦与萧珣,也即将面临一场更为凶险的危机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