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邪司的档案库,几乎成了李青第二个家。
一连数日,他都泡在这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里。
库内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浮动着陈腐的墨香与尘埃,几乎要渗进他的骨头缝里。
很奇怪。
庾景在位的头十五年,卷宗上的记录详实而生动。
从剿灭城外山匪,到疏通内城河道,再到整肃官吏风气,每一件都办得雷厉风行,卓有成效。
字里行间,一个励精图治、锐意进取的强人形象跃然纸上。
那时的霖城,吏治清明,妖邪匿迹,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志上留下了不少赞誉之词。
可从第十六年开始,画风突变。
卷宗里的庾景,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所有记录变得千篇一律,尽是些歌功颂德的空话套话,再无任何具体的施政细节。
仿佛一夜之间,这位曾经大刀阔斧的司主大人,便心甘情愿地成了一尊供在庙里的泥塑菩萨。
曾经那个鲜活的庾景,死在了霖城最繁荣昌盛的那一天。
……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青石巷还笼罩在一片薄雾中。
李青如常出门,准备前往衙门。
刚走到巷口,一道黑影从拐角处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身材佝偻,全身都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袍里,只露出一双透着清澈的眼睛。
“这位大人,留步。”
李青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
“老朽与大人一见如故,有桩天大的好处要白送给您。”
黑袍人声音沙哑,伸出一根与声音不太相符的手指,指向城西方向。
“城西有座闲置的大宅院,三进三出,风水极佳。老朽愿将地契奉上,另有十名绝色姬妾,已在府中等候大人。”
“大人今晚若能入住,必能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享尽齐人之福!”
送宅子,送女人。
这套路,拙劣得像乡下土老财的手笔。
这又是哪路神仙派来的?
这股子藏不住的急躁和愚蠢,李青甚至懒得去猜对方是谁。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抬脚便要绕开。
“哎,大人别走啊!”
黑袍人竟一步上前,伸手就要来拉李青的衣袖。
李青眼神骤然转冷。
一股沉重如山的气势轰然压下,空气中的薄雾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滚远点!再敢骚扰,本官抓你下大狱!”
那黑袍人身形猛地一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袍帽下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
他讪讪地收回手,在李青冰冷的注视下,一步步退入了巷子阴影里,没再多言。
李青整理了一下衣襟,仿佛只是驱赶了一只恼人的苍蝇,脚步不停,继续走向镇邪司。
档案库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陈腐气味。
李青摒除杂念,将心神重新沉浸到卷宗里。
然而,他刚静下心没多久,头顶的屋瓦上,便传来一阵轻响。
“哒……哒哒……”
一声,两声……
像是有人在用小石子,不断的丢在瓦片上。
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一下下扰得人心烦意乱。
李青眉头微皱,放下卷宗,推门而出。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他抬头望向屋顶,除了几片落叶,什么也没有。
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远处屋脊上,向东远手里把玩着几颗光滑的石子,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他身边,湛语抱剑而立,身形笔直,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
“大人是让你来协助,不是让你来捣乱。”
“袁修文都在他手上吃了大亏,你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只会惹人发笑。”
“切。”
向东远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姓袁的那家伙就是太端着了,脸皮薄,怕把事情闹大,才被这小子三言两语给拿捏住。”
他掂了掂手里的石子,眼中闪着不服输的光。
“我就是要试试他有几斤几两,看他是不是真像大人说得那么邪乎。一个靠着大人提携才上位的家伙,有什么可豪横的?”
湛语不再说话。
她心里清楚,袁修文的失利,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脸皮薄,而是硬实力差距。
但鬼知道他是怎么给这傻缺讲述的,关键是这傻缺还信了。
据她了解,这个李青就像一块被冰水浸透的顽石,又冷又硬,尽力气砸上去,最后疼的只会是自己的手。
向东远这种拙劣的挑衅,在李青眼中,恐怕跟三岁孩童扔石子没什么区别。
幼稚,且可笑。
她坐等着好戏上演!
……
李青回到档案库,坐回原位,心中却已雪亮。
白天那个送宅院的黑袍人,和现在这个在屋顶扔石子的家伙,招数虽然不同,但透着一股相同的急躁与幼稚。
八成是同一拨人。
目的估计也很简单,就是想激怒自己,让自己失了分寸,露出破绽。
既然对方这么想玩,那自己就陪他们玩玩。
李青不再理会屋顶的骚扰,完全沉浸在了书海中。
他故意在档案库里逗留到深夜,直到月上中天,衙门里的人都已走光,他才伸了个懒腰,收拾东西离开。
这次他一反常态,没有走平日里回青石巷的那条路,而是拐了个弯,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更为偏僻的路线。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李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而在他身后百丈之外,一道黑影如捕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的阴影跟了上来。
那人身法极好,落地无声,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手中一杆长枪被黑布包裹着,只在末端,枪尖的位置,于偶尔泄露的月光下,闪过一抹森然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