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诉,冰冷的雨丝敲打着百草苑的窗棂,像是十年前无数冤魂不甘的叩问。
沈流苏端坐于孤灯之下,面前摊开着两样东西:一本是浸透了血与泪的《沈氏调香谱》,另一张,则是阿念连夜从大理寺誊抄来的、关于当年尚熏局主事钱安的供词。
她的指尖冰凉,心却烧着一团火。
钱安供词里的每一个字,都与父亲遗谱上的记载相互撕扯,又诡异地纠缠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从身后一个上了三道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了一个更为珍贵的小瓷瓶。
瓶身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是母亲清秀的字迹——定神粉。
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用的一款安神香基,据说用了沈家祖传的“九转提纯术”中最温和的一路法门,能安抚心神,驱散梦魇。
十年来,无论逃亡到何处,这瓶粉末她都视若性命,从未动用分毫。
今日,它将成为审判历史的第一个砝码。
她小心翼翼地倒出米粒大小的一点粉末,置于琉璃碟中,又从指甲缝里刮下从凤仪宫皇后枕边带回的毒香残粉,放在另一只碟子里。
两份粉末,在灯下看来,细腻程度几乎别无二致。
接着,她取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澄清的“南酸枣醒液”。
这是沈家秘方,能瞬间激发香料中最核心的药性,使其本质无所遁形。
她用银针蘸取一滴醒液,轻轻滴入那份“定神粉”中。
刹那间,粉末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瞬间化开,一抹温润的金光在碟底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缕醇厚平和的香气,正是《验香录》所载“真品九转凝露”的独有反应——“金光一现,香蕴自成”。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用另一根干净的银针,将醒液滴向那份致命的毒香。
没有金光。
那毒粉在接触到醒液的瞬间,猛地“滋”一声,化作一片浑浊的暗红色斑纹,如同一块生了锈的铁,死气沉沉地烙印在碟底。
一股极淡的焦糊味夹杂着阴冷的腥气,稍纵即逝。
暗红斑纹……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翻开十年前刑部抄录的卷宗副本,其中一行字赫然在目:“查抄沈氏逆贼私炼之‘迷心香’,其香烬经水浸,呈赤霞纹,毒性霸烈,罪证确凿!”
赤霞纹!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惊雷般劈入她的脑海——栽赃!
从一开始就是栽赃!
他们用一种拙劣的仿冒品,模仿着沈家秘术的表象,制造出所谓的“罪证”,将沈家满门推上了断头台!
她疯了一般翻阅当年抄家的详细记录,每一页都看得仔细。
当看到最后一页的物证处置清单时,她的目光凝固了。
清单上写着,所有从沈家查抄的制香器具、原料样本,皆已当场“封存焚毁,以绝后患”。
而负责监察焚毁的经手人,赫然是当年冯德全最信任的一名内监!
如果证据早已被替换,那所谓的“罪证”本身,就是这场惊天阴谋的第一步。
那么,沈家真正的那些东西,那些凝聚了数代人心血的香料和器具,真的被焚毁了吗?
沈流苏闭上眼,脑中飞速运转。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入宫以来的每一处细节。
忽然,一桩不起眼的旧事浮现在心头。
数月前,百草苑扩建,为了腾地方,内务府将一批存放多年的旧库杂物拨了过来,其中似乎……正有一只标着“前朝废料·丙字七号”的破旧陶瓮。
她豁然起身,提着灯笼,不顾深夜雨骤,径直冲向百草苑后院的废弃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杂物,尘埃遍布。
她循着记忆,在最角落里找到了那只半人高的陶瓮。
瓮口被一块烂木板封着,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
她命人搬开木板,一股陈腐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瓮里装了大半的陈年淤泥和杂草,她没有丝毫犹豫,亲手伸进去,一点一点地往下掏。
指甲很快嵌满了泥污,冰冷的淤泥冻得她指尖发麻,可她浑然不觉。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坚硬的、边缘不规则的物体。
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其挖出。
是几片焦黑的碎片,看不出原样,但碎片边缘,似乎还残留着几缕被烧得扭曲的银丝。
这……像是某种被烈火焚烧过的香牌!
她将碎片捧回房中,用清水反复冲洗,再以软布拭干,置于文火上慢慢烘烤。
待水汽尽除,她取来一方特制的“显影纱”,将碎片置于其上,再次缓缓加热。
随即,她滴下数滴“归源引”。
奇迹发生了。
在药引的渗透下,那乌黑的香片表面,竟缓缓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极其淡雅的波纹图案!
那图案如水波荡漾,层层叠叠,繁复而有序。
沈流苏的呼吸几乎停滞——这正是父亲那本调香谱中,只传嫡系的“九转术·初阶印模”!
是沈家制作顶级香品的防伪印记!
她强忍激动,刮下香片核心的一点粉末进行最后的检验。
片刻之后,结果呈现——粉末中含有微量的“寒髓石粉”!
此物仅产于极北雪岭,是沈家世代用来稳定珍稀香料挥发节奏的独门辅料,其用法与配比,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铁证如山!
沈流苏闭上眼,一行清泪终于滑落。
十年了,她终于找到了。
这些香灰,这些碎片,确确实实是她沈家的东西!
它们没有被销毁,而是被当做垃圾一样,藏匿于深宫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了十年。
她的悲伤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强大的意志所取代。
她拭去泪水,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次日清晨,一份由她亲笔撰写的奏折,便呈上了萧玦的御案。
《历代香案物证溯源考订之建议》。
奏折中,她引经据典,痛陈历代因物证保管不善、检验手法落后而造成的冤假错案,以“防止前朝错案遗患,肃正大晏法纪”为由,恳请陛下准许,对近十年来所有涉及香料毒物的重大案件卷宗进行重新审查。
同时,她提议设立一个独立的“香证档案库”,将所有相关物证从刑部、大理寺、内务府等各处移交,由她新立的香政司进行统一封存、检验和保管。
这份奏折,字字句句皆为公心,却又招招剑指要害。
奏折递上不过一个时辰,御批便下来了。
一个朱红的“准”字,力透纸背。
其后,更是龙飞凤舞地跟了一句朱批:“凡涉香者,皆归你手。”
沈流苏手握批复,心中雪亮。
这是萧玦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他布下的最终试探。
他将这把足以掀翻前朝旧案的利剑交给了她,就是要看看,她究竟敢不敢、能不能,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毒藤!
当夜,百草苑深处的密室灯火通明。
沈流苏打开一排沉重的铁柜,将那几片来自十年前的沈家香牌碎片,与从凤仪宫搜集到的毒香样本,并列陈列在最显眼的位置。
左边,是沈家真正的传承,温润养神,救死扶伤。
右边,是模仿其形、扭曲其意的阴损毒物,蚀心害命。
她提笔,在一张素白的标签上,写下一行清隽而又锋利的小字:
“同根之香,一为救命,一为杀人——谁执火种,谁掌生死?”
窗外,雨已停歇,一轮清冷的明月升上中天,月光洒向百草苑深处。
那株十年前她仓皇逃亡时亲手埋下的沉水香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枝叶繁茂。
复仇,从来不是手起刀落的血光。
而是要让真相如这沉水之香,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最终弥漫于整个天下,让所有罪恶,都在这香气中,无可遁形。
圣旨已下,香政司的牌匾高悬。
宫中各处封存的旧案物证,正依照旨意,被一箱箱贴上封条,陆续送往百草苑新辟的档案库。
一切都在寂静而又有序地进行着。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而风暴的中心,只等那个执掌香气的人,亲手揭开第一只箱笼的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