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那缕清苦的梅香尚未散尽,一场针对新政的狂风,便已在朝堂之上骤然掀起。
清明祭典后第三日,早朝。
礼部尚书周延正,手捧一卷厚厚的奏疏,联名七位以“风骨”着称的御史,立于殿中,声色俱厉。
“臣,有本启奏!”
萧玦端坐于龙椅之上,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讲。”
“臣等联名上《谏香政疏》!”周延正声震金銮,“香者,怡情养性之物,自古由内廷司苑掌管。今陛下另设香政司,以一区区宫女为首,总揽天下香事,更赋予其独立侦办、先斩后奏之权,实乃荒天下之大谬!”
他身侧的一名老御史应声而出,痛心疾首道:“女子掌刑律,以鼻息辨忠奸,以气味定生死,此乃儿戏,更是对大晏法度的公然践踏!长此以往,朝纲何在?国法何存?香政司,名为司,实为新阉,其权滔天,其祸无穷!”
“臣等附议!”其余六人齐齐跪倒,声浪汇聚,仿佛要将这金銮殿的顶掀翻,“恳请陛下三思,废除香政司,拨乱反正,以安朝臣之心!”
朝议瞬间沸腾。
那些在“醒鼻塔”的清冽香气下坐立难安的旧臣们,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交头接耳,目光如刀,齐齐射向那个尚未出现的“罪魁祸首”。
奏疏被呈至御前,萧玦却连看都未看一眼,只将其压在案角。
满朝的喧嚣,在他眼中不过是池塘里翻腾的浊泥。
消息传到百草苑时,沈流苏正在为新一批的“断梦露”封瓶。
她听完阿念急切的禀报,手上动作没有半分停滞,神色平静得宛如一潭深水。
“辩解是最无用的东西。”她将最后一瓶蜡封完毕,抬起清冷的眸子,“他们不是不信香能杀人,只是不信我能用香杀了他们。”
她未置一言,更没有去御前争辩。
只命阿念从证物库中,取出三只半尺高的黑陶坛,坛口用三道符纸交叉封印,上面朱砂写着一个“迷”字。
“将这个,送到都察院。”沈流苏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告诉诸位御史大人,这是从孙福安密室缴获的‘迷心香’残烬。既然他们不信,便请他们亲嗅一刻,再论是非。”
阿念领命而去。
那三坛残烬,如同三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官署林立的京城腹地,激起了轩然大波。
当晚,都察院灯火通明。
据传,那七位上疏的御史大人自持风骨,为证“香气无凭”,竟真的围坐坛前,开封查验。
结果,两名年轻御史当场呕吐不止,口鼻渗出黑血,被抬回家中后高烧不退。
而那位领头的老御史,更是在睡梦中大声呼号,将自己三年前收受贿赂、构陷同僚的旧案,一字不差地自供了出来。
次日天明,消息传遍京城,舆情轰然倒转。
百姓们这才惊觉,那看似虚无缥缈的香气,竟真的可以化作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所谓的“女子掌权,荒诞不经”,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养心殿偏阁,茶烟袅袅。
萧玦亲自为沈流苏斟上一杯新茶,动作从容,仿佛昨日朝堂上的风暴与他无关。
“你可知,今日在朝上为你求情的,是礼部尚书周延正?”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而弹劾你的,却是兵部尚有瓜葛的御史。”
沈流苏捧着温热的茶杯,没有说话。
周家,孙福安账册上的那个府印,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周延正是想借你这把刀,清除异己。但他不知道,这把刀,也会割伤他自己。”萧玦指尖轻叩桌面,那里摊着一份密报,字迹是暗卫独有的写法。
“真正站在他们背后,煽动这七个蠢货的,是兵部尚书,崔元衡。”
崔元衡。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沈流苏的心里。
当年参与查办沈家案的“五堂会审”,主审官之一,兵部尚书,崔元衡。
“你动的是制度,”萧玦的目光深邃如夜,直直看进她的眼底,“可你要明白,制度之下,是人。每一个旧的规矩,都喂养着一群人。你想让他们吐出来,他们就会先吃了你。”
沈流苏垂下眼睑,纤长的手指抚过袖口用暗线绣成的一枝腊梅。
那是在逃亡的岁月里,她唯一能纪念父母的方式。
“那就让制度,先咬人一口。”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推到萧玦面前。
那是一份地契的副本。
“百草苑扩园,建造‘香史馆’,需向民间征地七十亩。臣查过了,其中三十八亩,属于崔尚书一位远房堂弟的产业。”
萧玦看着那份地契,再看看眼前女子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觉得,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藏着比深宫更难测的漩涡。
她不是在等敌人出招,她是在逼敌人出招。
三日后,京郊。
阿念带着香政司的差役,手持官文,前去丈量土地。
果然,他们刚一到地头,就被上百名手持锄头扁担的乡老村民团团围住。
“你们要毁我们祖坟!天理不容啊!”
“官府也不能这么欺负人!我们跟你们拼了!”
乡民们群情激愤,眼眶泛红,一副随时要拼命的架势。
阿念有口难辩,场面一度失控。
就在这时,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
沈流苏孑然一身,不带任何仪仗,手中只提着一只小巧的青瓷三足小炉,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无视周围的怒吼与唾骂,径直走到那片被指为“祖坟”的荒地前。
只见她素手轻扬,将一撮灰褐色的香末投入炉中,用火折子点燃。
没有浓烟,没有异香,只有一缕几不可闻的幽幽气息,如水波般荡漾开去。
不过半刻钟,奇迹发生了。
原本狂吠不止的野狗,忽然夹着尾巴安静下来。
那些激动得几近癫狂的村民,眼神渐渐恢复清明,脸上的暴戾之气消散,取而代主的是一片茫然与后怕。
“这……我刚才怎么了?跟中了邪一样……”
“是啊,我好像看到我太爷爷从坟里爬出来骂我……”
沈流苏收起香炉,声音清冷地传遍全场:“诸位脚下,并无祖坟。只是被人预先埋下了‘昏神草’的根茎。此草能散发微弱气息,引人恍惚,心生恐惧。有人想借你们的手,阻挠新政,你们,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真相大白,百姓们幡然醒悟。
想到自己方才的癫狂,无不后怕。
下一刻,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不是对着想象中的祖坟,而是对着沈流苏。
“求首使大人为我等做主啊!”
沈流苏借此东风,当场宣布推行“香证制”。
“从即日起,凡京城内外,民间大宗用香交易,必须持有香政司认证的‘清白香师’所开具的凭证,方可进行。无凭证之香,一律视为禁香,买卖同罪!”
首批获得“清白香师”认证的,只有十二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当年因各种冤案被“香师”体系打压,几乎断了生路的老匠人。
此举一出,既安抚了人心,又将那些被旧熏殿势力掌控的黑市毒香之路,从根源上彻底斩断。
京城香市,一夜洗牌。
所有来路不明的香料价格飞涨三倍,却再也无人问津。
香政司,用最强硬的方式,将“规矩”二字,刻进了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夜,愈发深沉。
扩建中的百草苑工地,灯火通明。
萧玦换了一身便服,悄然立于暗处,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正指挥着工匠,小心翼翼地安置一座新运来的石雕。
那是一尊半截断裂的香炉,炉身布满裂纹,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
而在石雕的底座上,用最锋利的刀法,镌刻着一行字:
癸未年,四月初七。
沈家灭门之日。
萧玦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许久,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缓步走出,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你把仇恨,刻在了石头上。”他站定在她身后。
沈流苏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拂去肩上沾染的尘土,淡淡道:“是为了提醒我,也提醒后来人,有些债,永远不能忘。”
萧玦沉默良久,忽然问了一个冰冷而直接的问题:“若崔元衡被逼到绝路,狗急跳墙,暗中勾结边军,以清君侧之名逼宫呢?”
沈流苏缓缓转过身,月光下,她的脸庞白得近乎透明,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那我就让他麾下的三军将士,闻着战鼓的响声,都只想回家找娘亲。”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萧玦这位见惯了沙场血腥的帝王,都感到了一丝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三天后,一匹快马自北境狂奔入京,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直抵御前。
镇北军校场演武,三千精锐士卒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集体昏厥倒地。
随军医官查验数日,查不出任何中毒的痕迹。
直到一名细心的医官,从一名校尉的鼻腔深处,捻出了一点比尘埃还细微的蓝色花粉。
花粉被快马送至香政司。
阿念对着沈家秘传的《百草异闻录》,连夜比对图谱,当他翻到某一页时,脸色瞬间煞白,惊呼出声。
“首使大人……是它……是‘忘忧蓝鸢尾’!”
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早已绝迹十年的控神奇花,唯有沈家秘册有载!
而此刻,百草苑最深处的静室里,沈流苏正站在父亲沈修远的手札前。
那本泛黄的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的指尖,正轻轻停在一行用朱笔写下的小字上。
“蓝鸢尾本性温和,非天生致幻。若以砒霜之毒混鹿茸之灰为食,饲之三载,方可化作勾魂之物,其粉可乱人心神,其香可断人魂魄。”
她轻轻合上书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好戏,”她低声自语,眼中寒芒与兴味交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