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炸了锅。
新晋的三品大员、香政司首使沈流苏,竟连续三日“旷工”。
她没有踏入那座代表着新兴权力的衙门半步,反而每日清晨,便换上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素白布裙,亲赴城南那座刚刚由安神局改建的香医堂。
没有仪仗,没有官威,她就坐在最简陋的诊案后,为那些长年累月受香毒侵蚀、落下病根的百姓一一诊脉。
她的手指轻柔地搭在病人的腕上,神情专注,仿佛眼前不是衣衫褴褛的贫民,而是世间最珍贵的香材。
她为他们调制一种名为“宁神露”的药汤,清甜微苦,能安抚受损的神经,涤荡体内的残毒。
药汤分文不取,但她有一个要求:每个前来求医的人,都必须留下自己详尽的病症描述、中毒年限,以及一小份血样。
阿念看得心惊,悄声问她:“流苏姐,收集这些做什么?”
沈流苏一边用特制的银针蘸取血样,滴入盛着清水的琉璃盏中,观察其散开的色泽与形态,一边低声回答:“我要建一张大晏朝的‘香患图谱’。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那些贵族口中‘风雅’的香,究竟在普通人身上留下了怎样触目惊心的伤疤。”
她将每一份记录都仔细归档,用沈家秘法分析着血样中毒素的种类与浓度。
一张无形的、用血与泪绘制的罪证之网,正在她手中悄然织就。
百姓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只知道,这位从前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女子,如今就像一位邻家姐姐,温和而坚定地治愈着他们的伤痛。
他们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没有官架子的“大官”,便私下里敬称她为——“白衣香使”。
民心如水,悄然汇聚。
而朝堂之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御史台的奏折雪片般飞入御书房,字字句句,皆是弹劾。
“香政司首使沈流苏,不理政务,沉迷医道,实为玩忽职守!”
“以医代政,混淆视听,毫无体统,请陛下严惩!”
萧玦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翻看着这些义愤填膺的陈词。
他身边的内侍总管福安,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萧玦将奏折随手扔在一旁,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看向窗外香医堂的方向,眸色深沉,缓缓道:“体统?体统若压不住民心,朕要它何用。”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清流言官的嘴。
第四日,沈流苏终于踏入了香政司的大门。
衙门内焕然一新,扫洒得干干净净,然而,那张属于首使的巨大紫檀木案上,却空空如也,别说公文,连一张废纸都没有。
阿念早已在此等候,此刻气得脸色铁青:“流苏姐!我一早便按您的吩咐,去各部交接与香料相关的账册文书。可他们……”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怒道:“户部说,香料税收尚未厘清,账册不能外传!礼部说,祭祀用香乃皇家机密,岂容新司染指!最可气的是工部,他们竟说,香非军国要务,不过是妇人闺阁中的玩意儿,朝廷为其单设衙门,已是滑天下之大稽,还想调阅卷宗?”
这分明是六部串联,公然给香政司的下马威!
衙门里的其他小吏皆是新选上来的平民香工,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面面相觑,惶恐不安。
沈流苏的神情却平静得像一汪古井。
她环视一周,淡淡开口:“阿念,去把我们带来的那三坛‘归源香灰’取来。”
阿念一愣,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办。
三只半人高的黑陶大坛被抬入大堂中央,沈流苏亲自揭开封泥。
一股混杂着草木寂灭之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正是当初在朝堂上,让周维钧等人精神崩溃的香灰。
她命人取来大堂正中的那座三足鎏金香炉,将三坛香灰尽数倒入其中,随后,亲自取来火折子,点燃。
没有预想中的浓烟滚滚,只有一缕极细、极淡的青烟,如游丝般袅袅升起。
大堂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那缕烟。
起初,烟是笔直向上的。
但片刻之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缕青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开始在大堂内盘旋、游走。
它飘向门口,绕着门框上新刷的漆转了一圈;它飘向阿念刚刚砸过的柱子,久久萦绕;最后,它竟径直飘向了墙角一只不起眼的杂物箱。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青烟在接触到箱子的一瞬间,颜色陡然从青白转为浅浅的粉紫色,空气中,也随之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为特殊的苦杏仁味。
一名曾在宫中当差的老吏卒然变色,失声道:“这是……‘安神散’的味道!上周,礼部刚从内务府领走了一大批,说是要为太后祈福所用,其中有一箱破损,就暂存在了这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归源香”能引动万物残香,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沈流苏竟能通过香灰燃烧后的烟气轨迹,精准捕捉到数日前残留于此的、肉眼不可见、常人不可闻的香气!
这是何等恐怖的控香之术!
沈流苏的目光扫过众人震骇的脸,声音清冷如冰:“礼部说,祭祀用香是机密。可这‘安神散’的配方,前朝曾有奸佞用其操控朝臣心智,险些酿成大祸。你们说,这算不算军国要务?”
她的手指又指向那根被阿念砸过的柱子,那里的青烟轨迹最为滞涩:“这柱子,三日前刚刷过新漆。漆中混有微量的‘迷魂草’汁液,能使人精神懈怠,久闻则头昏脑胀。工部说,香只是妇人玩意儿,那这日日侵蚀我衙门官吏心神的‘玩意儿’,又该如何算?”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包括阿念在内,都感到一阵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沈流苏要旷工三日。
她在等,等这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然后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手段,将他们的脸打得粉碎!
当夜,风波暂息,沈流苏却并未歇下。
她回到民香院自己的住处,从贴身行囊中取出几页用油布小心包裹的残卷——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笔记。
借着烛火,她一页页地翻看,指尖抚过母亲熟悉的字迹。
当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手指忽然一顿。
笔记残页中,竟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泛黄纸张,上面用朱砂绘制的,是一份地契。
地址是:京城,北巷十七号。
地契旁,还有一行用极细的笔写下的小字:“藏典处,唯血启锁。”
藏典处!
沈流苏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清晰地记起,家族遭劫的前一夜,父亲曾将她和妹妹揽入怀中,沉声说过:“府中万卷香方,皆为示人之表。沈家真正的根,那部《沈氏香典》的真本,并不在此处。”
难道……就是这里?
她压下心中的狂澜,次日一早,便遣最可靠的阿念去暗中查探。
阿念傍晚时分回来,神色凝重:“流苏姐,查到了。那座宅子,十年前被一个自称姓‘袁’的老园丁低价租下,一住就是十年。此人从不与外人来往,也从不出门,吃穿用度全靠街坊代买。最奇怪的是,他那小小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密密麻麻地种满了白芷。”
白芷!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紧。
白芷气味辛烈,是香道中用来掩盖和混淆其他香气的最佳材料之一。
此人分明是在用满院的白芷,来守护院中的某种东西!
她当机立断,换上一身粗布衣裳,扮作替人送药的香工妇人,亲自前往。
敲开北巷十七号的院门,一股浓烈的白芷气息扑面而来。
开门的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满脸风霜,一双手上布满了被药材侵蚀和火焰灼烧的旧疤。
沈流苏称是受人之托来送药,老人并未怀疑,将她让进院内。
她眼角余光瞥见,老人正在灶上熬着一锅药,那搅动药汁的手法,起、落、悬、停,分明是沈家早已失传的“三沸定香法”!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端着药碗上前,脚下故意一个踉跄,整碗汤药“哗啦”一声泼洒在地。
老人猛地回头,脸上满是惊痛之色,脱口而出:“慢些!这可是……‘凝魂引’的底方!就差最后一味药了!”
凝魂引!
那是《沈氏香典》中记载的、用以唤醒被深层香毒控制心智之人的秘方!
沈流苏心头巨震,面上却惶恐地连连赔罪,趁机告辞离去。
回程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里,对阿念低声说了一句:“不是安神局的余党,是沈家的旧仆。他不是在制毒,他是在用十年时间,护着我沈家的书。”
她没有选择强行闯入。
当晚,她命阿念挑选了一批最上等的香材,连同那缺失的最后一味药,悄悄送到了北巷十七号的门口。
包裹里,只有一张字条:“若想续完《沈氏香典》,明日午时,百草苑碑前相见。”
第二日午时,百草苑那块刻着“以香愈人,以德济世”的石碑前,那个老园丁果然来了。
他看着眼前已然身居高位的沈流苏,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双膝一软便要跪下。
沈流苏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老人颤抖着,从自己层层包裹的怀中,掏出半卷被熏得焦黑、边缘破损的册子,声音哽咽:“小姐……老奴守了十年,就等你……就等你亲口说出这句话。”
那册子中记载的,正是破解当年操控周维钧等人的“迷迭引”深层控制的核心配伍!
更是沈家香道集大成的精髓所在!
深夜,御书房的灯火早已熄灭,民香院的烛光却依旧亮着。
沈流苏将新得的残卷与母亲的笔记小心翼翼地拼合在一起。
两部分的纸张材质、墨迹深浅,竟严丝合缝。
就在她为这失而复得的传承而心潮起伏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拼接处的一块纸背,感觉有异样的凸起。
她心中一动,取来清水,用毛笔蘸着,在那处轻轻敷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随着水汽浸润,一行原本看不见的隐形墨迹,在烛火的映照下,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一行秀丽却笔力万钧的小字,是她母亲的笔迹——
“香政之祸,始于‘献香录’。”
《献香录》!
沈流苏的呼吸陡然一滞。
这个名字,如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那是先帝在位时钦定的一份贡香名录,录有三百六十种所谓的“御用香品”。
当年沈家覆灭,此录便被封存。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份普通的贡品单子,此刻才幡然醒悟,那三百六十种香,恐怕对应的,就是三百六十个被香奴体系暗中操控的朝臣!
那不是一份香录,那是一份长达数十年的,罪恶的索引!
而这份决定了无数人命运、隐藏着大晏王朝最深黑暗的《献香录》,如今,正作为前朝秘档,被完好地封存在内务府最深处的秘档阁中。
“啪嗒”一声,她手中的毛笔掉落在桌上,溅开一朵墨花。
沈流苏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深夜的凉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
她吹熄了桌上的灯烛,整个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对着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到极点的声音,低声开口:
“阿念,备马,我们去抄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