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之内,火光驱散了十年的阴晦,却照不透在场众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萧玦的剑锋稳稳抵在崔元的喉间,剑刃上寒光流转,映出太医令那张死灰般的脸。
他身后的禁军已将所有黑衣人死死按在地上,连同那个策划了十年的“幽昙邪祭”,一同被碾碎在尘埃里。
沈流苏仍维持着跪姿,低垂的头颅掩去了她所有的表情。
长久的紧绷后,四肢百骸传来一阵虚脱般的酸软,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空气死寂了半晌。
萧玦的目光终于从崔元身上移开,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深邃如渊,带着审视、惊异,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倚重。
他亲眼见证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他以为柔弱可欺、仅仅是用来引蛇出洞的棋子,却反客为主,在这座他都未曾踏足的皇陵地宫中,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她不仅算准了敌人的阴谋,更算准了他会来。
“起来回话。”萧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谢陛下。”沈流苏缓缓起身,覆眼的白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那道灼人的视线。
“你是如何得知地宫所在,又如何断定崔元的‘招魂香’无效?”萧玦的问题直指核心。
沈流苏不卑不亢地答道:“回陛下,奴婢出身调香世家,对气味异常敏锐。自入宫以来,奴婢便察觉崔太医令身上始终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藤’之气。此物乃禁药,能活血,亦能养邪植。奴婢斗胆猜测,宫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招魂香’,奴婢的先祖曾于古籍中见过记载。此香名为‘幻神烟’,确有映现亡者临终影像之奇效,但其原理,并非招魂,而是与死者体内的特定毒素产生共鸣。先帝当年沉冤,罪名正是沈家以‘焚心散’之毒相害。若罪名属实,‘幻神烟’点燃,必有异象。可方才烟气袅袅,全无反应,足证先帝并非死于‘焚心散’,沉冤昭雪,正在今日。”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带半分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药理常识。
可萧玦听懂了。
她不仅洗清了沈家的冤屈,更用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将崔元及其背后势力钉死在了“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的罪名上。
“好一个‘沉冤昭雪’。”萧玦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崔元,你还有何话说?”
崔元浑身一颤,知道大势已去,颓然瘫倒在地。
萧玦不再看他,转而对沈流苏道:“你此番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沈流苏再次俯身:“奴婢不敢居功,只求陛下降旨,重查十年前旧案,还沈家满门一个清白。”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准了。”萧玦颔首,“即日起,你便不再是百草苑的罪奴。朕擢升你为内廷司香局副使,专司宫中一切香品、草药的监察之职,赐名‘验香官’。”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禁军统领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普通的升迁,而是直接赐予了她一项前所未有的特权!
监察宫中所有香品草药,意味着上至皇后贵妃的胭脂水粉,下至各宫的熏香药材,都将纳入她的管辖!
沈流苏心中一动,顺势接道:“谢陛下隆恩。奴婢既领此职,便不敢懈怠。不日便是中秋家宴,事关天家颜面与陛下安危,奴婢恳请……从宴席的食材、酒水到殿内熏香,由奴婢全程验看,以防宵小之辈效仿崔元,再生事端。”
她主动请缨,将斗争的阵地,从阴暗的禁地,光明正大地搬到了万众瞩目的御前。
萧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穿透那层白纱,看清她真正的图谋。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可。”
三日后,中秋。
华灯初上,皇宫内流光溢彩,一派祥和。
崇政殿内,宫乐悠扬,皇亲国戚、后宫妃嫔分坐两侧,言笑晏晏。
然而,在这片浮华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天牢深处,被铁链锁住四肢的云隐,嘴角却噙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她虽身陷囹圄,但她布下的棋子,早已启动。
今夜,她要让萧玦和那个该死的沈流苏,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御膳房主管铁勺张,此刻正亲自捧着一个紫砂酒瓮,额上冷汗涔涔。
他不敢不从。
云隐不仅用重金收买了他,更掌握着他贪墨御膳房钱款的铁证。
那酒里,藏着他全家的性命。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
萧玦的贴身小太监小荔枝快步走到沈流苏身后,压低声音道:“沈副使,您让奴才盯的铁勺张,亲自把今年的新贡酒‘雪顶含春’送上来了。白鹤大人方才也传来讯号,御膳房周围的气味一切如常,并未发现您说的那几种毒草。”
沈流苏端坐于殿角专设的验香席后,一身淡青色宫装,衬得她愈发清冷。
她面前只摆着清水与几样用于辨识的银针、玉片。
听到小荔枝的回报,她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大殿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果品的清香、佳肴的醇香,以及……为营造气氛而点的,由户部新贡的“合欢香”的暖香。
一切都天衣无缝。
太监总管高声唱喏:“请陛下品鉴……新贡美酒,雪顶含春!”
铁勺张在万众瞩目下,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揭开酒瓮的封泥。
一股清冽甘醇的酒香瞬间散开,沁人心脾。
侍酒的宫女上前,准备为萧玦斟上第一杯。
就在这时……
“且慢!”
一声清喝,不大,却如冰珠落玉盘,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沈流苏竟霍然起身,缓步从角落走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皇后与贵妃的在这种场合,一个新晋的七品副使,竟敢打断流程?
萧玦抬了抬手,制止了要上前呵斥的禁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他倒要看看,他的这位“验香官”,又要唱哪一出。
沈流苏走到御前,对萧玦行了一礼,随即目光转向那瓮美酒,和那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铁勺张。
“沈副使,你这是何意?”皇后皱眉发问。
“回禀皇后娘娘,”沈流苏声音平稳,“此酒,恐有不妥。”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铁勺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冤枉啊娘娘!奴才以项上人头担保,这酒是新安郡上供的佳品,绝无问题!”
“酒,确实是好酒。”沈流苏淡淡道。
她的目光扫过酒瓮,扫过为皇帝准备的琉璃杯,最后,落在了御案上那几支燃得正旺的龙凤烛上。
那烛火跳动,散发着一丝极淡的,被酒香与花香掩盖的特殊蜡味。
是“石龙芮”的油蜡。
一种本身无毒,却能与特定物质产生剧毒反应的植物。
沈流苏心中雪亮。好一招连环计!
毒,不在酒里,不在杯中,甚至不在空气里。
它在“过程”里。
她缓缓走到侍酒宫女面前,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从托盘上端起了那杯本该呈给皇帝的酒。
她将酒杯举至唇边,清冷的面容在剔透的酒液映照下,多了一丝决绝的艳色。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然后,她迎着萧玦探究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这酒,我先尝了。”
话音未落,她手腕却猛地一转!
那杯酒并未入口,而是被她以一个精准的弧度,尽数泼向了旁边燃烧的龙凤烛!
“滋啦……”
酒液遇火,瞬间蒸腾!
一股奇异的、介于香与臭之间的诡秘气息,随着白雾猛地炸开!
离得最近的几个太监宫女,只闻到一丝,便觉头晕目眩,瞬间软倒在地!
“是‘三日醉’!”沈流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利剑出鞘,“‘雪顶含春’酒气清冽,遇高温蒸发,会与石龙芮蜡油燃烧后的气息结合,化为无色无味的神经剧毒‘三日醉’!吸入者三日之内,便会心脉麻痹而亡,状如酣睡,无迹可寻!”
她当众揭开了这个天衣无缝的杀局!
铁勺张看着眼前这一幕,彻底崩溃,瘫在地上语无伦次地磕头:“不……不关奴才的事……是药王谷的云隐……是她逼我的!她说只要把特制的蜡烛换上就行了,神不知鬼不觉……”
真相大白!
全场死寂,继而爆发出巨大的恐慌与哗然。
谁能想到,一场风光无限的中秋夜宴,竟在谈笑间暗藏如此歹毒的杀机!
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沈流苏孑然而立,覆眼的白纱无风自动。
她没有去看瘫软的罪魁,也没有理会周遭的惊呼。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龙椅的方向,完成了她作为“验香官”的第一次立威。
萧玦坐在御座之上,手中还握着那只空空如也的琉璃杯。
他看着那个以身为饵、以智为刃,在御前谈笑间便粉碎了一场惊天阴谋的女子,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
这哪里是什么后宫才女。
这分明是一柄刚刚开刃,便已锋芒毕露的……国之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