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之中,洪水仍在肆虐,浪涛嘶吼。
陆凡独立于怒涛之上,周身气息圆融,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再无半分波澜。
他并未去看下方艰难支撑的轩辕弘毅,也未理会轩辕元宇那怨毒的目光,只是缓缓抬起了左手。
那枚样式古朴、戒面封印着微缩星云的暗银色戒指星核秘藏,闪过一丝微光。
下一刻,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旧的朱红色酒葫芦出现在他手中。
他拔开塞子,一股浓烈、醇厚、带着岁月沉淀气息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竟暂时压过了战场的水汽与血腥。
陆凡举起酒葫芦,却并未饮下。
他低头,看着葫芦上经年摩挲留下的包浆,无悲无喜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这片天地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入自己第九窍内,那一点属于李逍遥的、微弱却炽热的生命火种之中。
“这一剑,不为杀戮,不为证道。”
他手腕倾斜,清冽如刀的烈酒化作一道晶莹的弧线,洒落在朱红色的葫芦上。
酒液顺着葫芦的曲线滑落,仿佛在为它进行一次神圣的洗礼。
“这一剑,是为酒剑仙,李逍遥而出。”
话音落下的瞬间,第九窍内,那点属于李逍遥的生命火种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股畅快、不羁、仿佛压抑了千万年的快意与笑意,顺着“同命契”的链接,轰然涌入陆凡的四肢百骸,涌入他那刚刚圆满的化神意志之中!
“哈哈哈!!!”
那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生命本源发出的、震动灵魂的狂笑!
是睥睨天下、游戏人间的逍遥!
是斩破束缚、追求真我的极致洒脱!
这股笑意与陆凡自身的意志水乳交融,化作一道无形无质,却让整个沸腾汪洋都为之凝滞的剑意!
陆凡持葫芦的手并未放下,另一只手并指如剑,随意地朝着下方,朝着那在洪水与水龙卷中撑起一片无形壁垒的轩辕弘毅,轻轻一划。
没有璀璨的剑光,没有刺耳的尖啸。
只有一道淡淡的、如同醉后挥毫般的痕迹,掠过天空。
这道痕迹,蕴含着李逍遥毕生追求的逍遥真意,也承载着陆凡此刻化神之后,对力量举重若轻的掌控。
痕迹所过之处,咆哮的水龙卷无声分开,汹涌的洪水自然平息,仿佛为君王让路。
轩辕弘毅瞳孔骤缩,全身汗毛倒竖!
他感受到了!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捉摸、却又仿佛注定会落下的“意”,已经锁定了他!
这不是力量的碾压,而是……规则的触及!
是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道”的显现!
他狂吼一声,洞墟境中期的修为催谷到极致,周身空间疯狂折叠,试图扭曲这道痕迹的轨迹,身前那无形的壁垒厚实了数倍,散发出坚不可摧的光泽!
然而,无用。
那淡淡的痕迹,视空间折叠如无物,触碰到他引以为傲的洞天壁垒时,如同热痕掠过冰雪,壁垒连一丝声响都未能发出,便悄然消融出一个平滑的缺口。
痕迹不停,继续向前,轻飘飘地印向了轩辕弘毅的眉心。
轩辕弘毅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极致惊骇,他想要闪避,却发现自己周围的空间仿佛变成了琥珀,而他则是被凝固其中的虫豸,连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痕迹,带着一股醉人的酒香和逍遥世外的快意,点向他的神魂核心!
“不!”
在他绝望的嘶吼中,痕迹没入。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下一刻,轩辕弘毅周身那恐怖的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萎靡、消散。
他脸上狰狞、惊骇的表情凝固,眼神迅速变得空洞、迷茫,最后闪过一丝如同大梦初醒般的恍惚。
他没有流血,没有外伤,但整个人的“神”,那属于洞墟境强者的无上意志与修为根基,仿佛被那一剑从中斩断、抹去。
他晃了晃,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半空中直直坠落,砸进下方仍在翻涌的洪水之中,溅起一片微不足道的水花。
一剑,洞墟中期,神魂俱寂。
陆凡收回手指,将酒葫芦随意挂回腰间。
下方的洪水失去了持续的引动,开始缓缓退去,露出满目疮痍的废墟。
他看都未看坠落的老祖一眼,目光扫过一片死寂的皇城,扫过面如死灰、彻底僵硬的轩辕元宇等人。
陆凡的目光,越过崩塌的宫阙与退潮的浑水,落在了那些侥幸存活的皇朝修士身上。
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草芥的“仙师”,此刻盔甲歪斜,灵气涣散,脸上写满了惊惧与茫然,在泥泞的废墟中挣扎,与受惊的蝼蚁无异。
这狼狈的景象,让他想起了张老爹。
想起了那个干瘦黝黑,终日在海上搏命,只为凑足几块灵石让孙女踏上仙途的老人。
想起了他那布满老茧、海腥与烟味混杂的气息,想起了他望向大海时那混合着敬畏与认命的浑浊眼神。
在蓝星,在四象星,在无数个有着修士与凡人并存的世界,像张老爹这样的凡人,何其之多。
他们勤恳一生,挣扎求存,却连一阵微不足道的斗法余波都可能夺走他们的一切。
他们的悲欢,他们的血汗,在这些动辄移山倒海的修士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皇朝?
宗门?
不过是一群占据了更多资源,拥有了更强力量,便自以为可以主宰他人命运的……窃贼罢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在陆凡心间涌动。
这情绪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而是针对这整个弱肉强食、视苍生为刍狗的世道。
他拥有了力量。
这力量,不应只为守护身边几人,不应只为快意恩仇。
这力量,当为那些无法发声者发声,当为那些被肆意践踏者,讨一份最基本的公道!
陆凡缓缓抬起了右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双臂骨骼深处,那万千已然蜕变的剑窍齐齐轻颤。
这一次,它们汲取的,倒不是金石锐气,亦非虚空之力,而是一种更缥缈、更根本的东西
是这天地间,无数像张老爹一样的凡人,那日复一日的艰辛劳作,那面对风雨海浪不屈的抗争,那默默承受苦难却依旧努力活下去的……坚韧意志!
是众生如蚁,却撼大树的微弱共鸣!
一道极其古朴、甚至显得有些黯淡的灰色剑气,自他指尖缓缓延伸而出。
这剑气没有任何锋芒毕露的感觉,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万古岁月与亿万生灵愿力的沧桑。
“尔等视凡俗为草芥,仗修为而定生死。”
陆凡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一个幸存修士的神魂深处。
“今日,我便以这凡人之剑,问一问你们。”
“失了这身修为,褪去这层光环,尔等……又与凡人何异?”
话音落下,那道灰色的剑气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它不是斩向肉身,不是摧毁法宝,而是掠过虚空,掠过每一个皇朝修士的身体。
剑气所及之处,没有血肉横飞,没有惨叫连连。
发生的,是一种更为根本、更为恐怖的变化。
一名金丹境将领,正试图催动本命法宝,却猛地感觉丹田一空,那枚圆润无瑕、与他性命交修的金丹,光华瞬间黯淡,表面出现无数裂痕,最终“噗”的一声,如同泡沫般消散。
他体内的灵力如同退潮般流逝,强大的体魄迅速变得虚弱,眼神从惊骇变成了彻底的茫然与恐惧。
一位元婴期的长老,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元婴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与天地灵气的感应被彻底切断。
曾经翱翔天空的轻灵之感消失,沉重的肉身束缚感归来,他如同断翅的鸟儿,从低空踉跄跌落。
化神、炼虚、乃至合体境……无论修为高低,但凡被那灰色剑意的余波扫过,皆无法幸免。
道基崩毁,修为尽丧!
数百上千年苦修而来的力量,在这一刻,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
他们变成了凡人。
真真正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伤口的疼痛,呼吸间是浑浊的空气和血腥味,站在废墟泥泞中,寒冷与虚弱如潮水般涌来。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朝修士们,此刻呆立原地,或瘫软在地,摸着自己不再蕴含灵力的身体,看着周围同样变得普通的同僚,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崩溃乃至疯狂的神色。
“我的修为!
我的金丹!”
“不!
我是合体境大能,我有三千年寿元!
怎么会这样!”
“魔鬼!
他是魔鬼!”
哀嚎声,哭喊声,绝望的嘶吼声,取代了之前的喊杀与咆哮。
这片曾经的权力中心,此刻化作了修为的坟场,充斥着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极致绝望。
陆凡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无悲无喜。
这一剑,斩的不是人命,是修士与凡人之间那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斩的是他们作威作福的根基。
剑之所及,众生平等。
皆为凡人。
他转身,不再看那些崩溃的“前修士”们,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虚空,看到了四象星上无数个如同渔洼村一样,在修士阴影下默默生存的角落。
今日之后,青龙皇朝名存实亡。
而这“凡人一剑”,将成为悬在四象星所有修行者头顶的一柄无形之剑。
……
血色残阳斜挂,将玉京平原的满目疮痍染上一层凄艳。
曾经悬浮于天的玉京已成废墟,洪水虽退,却留下泥泞的沼泽和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血腥和灵气溃散后的死寂。
就在这时,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尖锐至极、仿佛要撕裂苍穹的剑鸣!
“铮!”
一道剑光,自东方那座终年剑气缭绕的巨大裂谷中冲天而起,如沉睡的古龙苏醒,发出宣告世间的第一声咆哮。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成百上千道!
颜色各异,粗细不同,却同样蕴含着纯粹、锋利、一往无前意志的剑光,汇聚成一股浩荡的洪流,劈开云层,朝着玉京废墟的方向疾驰而来!
剑光过处,天空仿佛被划开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惨白裂痕,凌厉的剑意隔着遥远距离,已让废墟中那些修为尽失、沦为凡人的前皇朝成员们瑟瑟发抖,如同直面天威。
剑谷,封山不过数日,竟全员出动!
为首的,正是那位曾在内务府总管赵无恤面前直言“只认剑,不认人”的使者,厉北辰。
此刻他须发皆张,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剑火,周身剑气不受控制地溢散,将途经的空气都切割得嗤嗤作响。
他身后,是剑谷所有的长老、弟子,人人御剑,脸色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殉道般的决绝而显得异常苍白,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们感受到了玉京方向那惊天动地的波动,那毁灭性的洪流,那斩断洞墟老祖的逍遥一剑,以及最后那让所有修行者道基崩坏的灰色剑意。
他们以为,这是皇朝对陆凡发起的、不惜代价的最终围杀,是玉京城底蕴尽出的绝杀之局。
陆凡的剑心,陆凡的剑意,那是剑谷等待了千万年的道!
绝不容许被皇权的污浊所淹没!
“陆凡!
撑住!”
厉北辰心中狂吼,将速度提升到极致,恨不得瞬间跨越空间,“剑谷来了!
纵与全天下为敌,剑谷亦持剑随你!”
然而,当他们真正抵达玉京上空,看清下方的景象时,所有疯狂的呐喊、决绝的意志,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想象中陆凡被万千大军、皇朝底蕴围攻的惨烈景象并未出现。
没有战阵,没有厮杀,没有灵宝对轰的光华。
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和泥泞中,无数个失魂落魄、眼神空洞、身上再无半分灵气波动的……凡人。
那些穿着皇朝制式盔甲、官袍的身影,此刻如同淋雨的鸡雏,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脸上带着的不是战意,而是彻底的崩溃和茫然。
曾经华美的宫阙成了残渣,象征皇权的建筑倒塌崩解,连那悬浮的根基都被打断,歪斜地陷在泥沼里。
整个玉京,皇朝的中枢,权力的象征,已经……没了。
彻彻底底地没了。
不是战败,是……消失了。
连带着它所有的军队、它的高层、它的底蕴,以及它那不可一世的威严。
厉北辰僵在半空,他身后,那上千道剑光也齐刷刷停下,所有剑修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的疯狂决绝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化为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预想中的血战呢?
想象中的强敌呢?
他们甚至看到了在泥水中挣扎的、穿着龙袍的轩辕元宇,那位曾经威严无边的帝,此刻像个失心疯的乞丐,抱着一段断裂的龙柱喃喃自语。
他们也看到了那位长公主,浑身污泥,眼神呆滞地坐在一块碎砖上。
还有……更远处,那个平静地站在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周身气息圆融、仿佛与这片破碎天地融为一体的青年。
陆凡。
他站在那里,衣衫整洁,神色平静,甚至……连呼吸都均匀悠长。
仿佛脚下这片皇朝废墟,与他毫无关系。
又仿佛,他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了刚刚还剑意冲霄的剑谷众人。
只有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和泥水中那些“凡人”偶尔发出的、压抑的啜泣声。
厉北辰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看陆凡,又看看脚下的废墟,再看看那些皇朝高层,大脑一片空白。
他准备了无数慷慨激昂的话语,准备了与皇朝同归于尽的决心,此刻却像是一拳打在了空处,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情绪,都无处安放。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情况?
封山到出山,这才多久?
青龙皇朝……就没了?
被一个人……平了?
终于,厉北辰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荒谬的现实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脸上那凝固的疯狂决绝,瞬间转化为另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癫狂的崇拜和激动!
他身体因极致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猛地收起脚下飞剑,落在地上,甚至不顾地上的泥泞,朝着陆凡的方向,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
他身后,上千名剑谷弟子,在经过一瞬的呆滞后,也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同时涌现出狂热,齐刷刷落地,跪倒一片!
剑器插在泥泞中,发出整齐的轻响。
厉北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扭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狂热,咆哮般吼道:
“剑谷厉北辰,率全谷弟子……”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却发现任何词汇在此刻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最终,他吼出了那个最直接、最疯狂、也最符合剑谷逻辑的称呼:
“……恭喜青龙域新主,陆凡登基!!”
“恭喜新主登基!!”
上千名剑修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道道利剑,刺破玉京废墟上空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