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透了墨汁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青藤中学的围墙上。杜明靠在图书馆的廊柱上,看着袖口渗出的血迹在晨光里变成暗褐色。美工刀的刀柄硌着掌心,昨夜撬开的地砖缝隙里,还残留着几滴墨绿色的汁液,正随着雾气蒸发成细小的颗粒。
走廊尽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高一(3)班的同学排着队走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和昨天一样的麻木。杜明注意到队伍末尾多了个陌生女生,校服口袋里露出的手册星号是崭新的暗红色,像是刚被染上不久。
“规则十九:每周一的晨跑必须参加,掉队者会被‘教练’带去操场西侧的器材室。”完整手册的第十九页贴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间写满了“别掉队”的字样。
杜明混进队伍,女生恰好走在他旁边。她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色,像是用力攥着什么东西,校服领口露出半截银色的项链,吊坠是个小巧的指南针,指针正疯狂地顺时针旋转。
“你也是新来的?”女生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里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我叫苏晓。”
杜明刚要开口,队伍突然停下。操场入口站着个穿运动服的男人,肚子上的赘肉把衣服撑得鼓鼓囊囊,手里却拎着根生锈的铁链,链环碰撞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额头有块暗红色的疤痕,形状和校徽上的枯树一模一样。
“教练好!”队伍里的同学齐声喊道,声音整齐得像是录音回放。
苏晓的指南针突然剧烈震动,吊坠撞在领口发出轻响。教练的目光立刻扫过来,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油光:“新生?”
“是。”杜明攥紧美工刀,感觉到苏晓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很好。”教练咧嘴笑了,露出颗金牙,“今天的晨跑加量,跑到有人倒下为止。”
铁链被他拖在地上,在塑胶跑道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杜明跟着队伍跑动,发现跑道边缘的草丛里插着无数根生锈的铁桩,每根桩子上都缠着几圈干枯的藤蔓,有些还挂着撕碎的校服布料。
“看到那些桩子了吗?”苏晓的声音带着喘息,“上个月有个男生试图翻墙,被藤蔓缠住挂在上面,现在还在那儿。”
杜明瞥向围墙的方向,晨雾中隐约能看到围墙上爬满了青黑色的藤蔓,有些藤蔓的末端垂到地面,像无数只等待猎物的手。他突然想起入学那天看到的校徽——树下埋着的手,或许就是那些试图逃跑的人。
跑过第三圈时,队伍里开始有人掉队。一个矮个子男生突然踉跄着摔倒,教练立刻转身,铁链“啪”地抽在地上。男生刚要爬起来,脚踝就被从草丛里钻出的藤蔓缠住,拖向操场西侧的器材室。
“规则二十:晨跑时若有人掉队,其他人必须保持跑步,禁止回头。”被撕毁的手册上这样写着,但完整手册的同一页却用红笔写着:“每掉队一个人,围墙就会变高一米”。
杜明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围墙,晨雾正在散去,露出斑驳的红砖,墙顶的铁丝网缠绕着更粗壮的藤蔓,确实比昨天看到的更高了。
苏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南针的指针指向器材室的方向:“那里有地道,我昨天在医务室偷听到的。”
她的指尖冰凉,杜明感觉到她在发抖。教练的目光再次扫过来,金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的嘴角似乎和林宇一样,正在缓慢地向耳根裂开。
“第五圈!”教练的声音变得尖锐,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响,“谁要是敢停,就去陪器材室的‘老朋友’!”
杜明注意到,掉队男生被拖走的地方,地面正在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土里钻出来。他突然想起规则九——“不要让自己的血接触校园的土壤”,现在才明白,那不是怕被找到,而是怕唤醒土壤里的东西。
跑到第七圈时,苏晓的呼吸变得急促,指南针的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她突然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手指死死攥着胸口的项链。
“快跑!”杜明想去拉她,却被她推开。
“我违反规则了,”苏晓的嘴角溢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指南针,“昨天在医务室看了镜子……”
教练的铁链已经甩了过来,带着呼啸的风声。杜明看着苏晓被藤蔓缠住脚踝,拖向器材室的方向,她的指南针掉在地上,指针指向围墙的某个点,然后彻底停了下来。
队伍里的同学没有一个回头,他们的脚步甚至更加整齐,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着。杜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下一个被拖走的就是自己。
当队伍再次经过器材室时,杜明突然冲出跑道,朝着苏晓掉落指南针的方向跑去。教练的怒吼声在身后响起,铁链擦着他的耳边飞过,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碎石。
指南针躺在草丛里,指针指向围墙的一个缺口,那里的藤蔓明显比其他地方稀疏,露出半截锈蚀的铁栅栏。杜明抓起指南针,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医务室的钟表走反了”。
器材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里面传来苏晓的呼救声,夹杂着藤蔓摩擦的嘶嘶声。杜明犹豫了半秒,还是朝着缺口跑去——他知道那不是苏晓的声音,就像林宇裂开的嘴角和赵磊空洞的眼睛一样,都是诱饵。
围墙的缺口比想象中更宽,足够一个人钻过去。杜明趴在地上,藤蔓的尖刺划过后背,留下火辣辣的疼痛。他回头看去,教练正站在跑道上,身体被无数藤蔓缠绕,变成了个巨大的绿色球体,只有那颗金牙还露在外面,闪着诡异的光。
围墙外是片茂密的树林,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杜明刚要松口气,就发现树林里的树木都是同一个品种——和校园里的香樟树一模一样,树干上缠着青黑色的藤蔓,和围墙上的连在一起。
“规则二十一:永远不要相信围墙外的世界是真实的,那是‘它们’制造的幻境。”完整手册从口袋里滑出来,正好翻到第二十一页,原主人在旁边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标注着从图书馆到医务室的路线,用红笔圈出了医务室的位置。
杜明想起苏晓刻在指南针上的字,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在提醒自己,而是在传递信息。他转身往回跑,刚钻过缺口,就看到操场上的绿色球体正在收缩,藤蔓重新缩回地下,教练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根铁链还躺在跑道上,链环上沾着墨绿色的汁液。
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上课铃的声音,杜明看了眼手表,指针停在七点十五分——和他入学那天听到的钟声时间一样。他突然明白,青藤中学的时间是循环的,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分,都是新的开始。
医务室在教学楼的西侧,门是虚掩着的。杜明推开门,闻到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和实验室的味道一模一样。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钟表在缓慢地倒转,时针从八点倒退回七点,再到六点。
“规则二十二:医务室的钟表是校准过的,若发现指针倒转,说明你出现了幻觉,应立刻躺到病床上休息。”墙上贴着张打印的规则,下面用红笔写着“躺上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杜明走到病床边,发现枕头下露出半截手册,封面上的星号是黑色的,和陈默、林宇的一样。他抽出手册,里面夹着张病历单,患者姓名处写着苏晓的名字,诊断结果是“藤蔓寄生初期”,日期是昨天。
床头柜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苏晓和两个男生的合照,其中一个是赵磊,另一个是在镜子里看到的勒痕男生。照片背景是图书馆的阅览室,三人手里都拿着金色封面的古籍,笑容灿烂。
杜明的目光被墙上的日历吸引,上面的日期停留在8月30日,正是那个消失的同学手册上写的日期。日历旁边贴着张值日表,值日生一栏写着教练的名字,后面用红笔打了个叉。
窗外传来翅膀振动的声音,杜明抬头看去,昨天在宿舍窗台上看到的飞虫停在玻璃上,正用复眼盯着他。飞虫的翅膀薄膜上,清晰地映出医务室的景象——病床上躺着个人,浑身被藤蔓缠绕,只露出半张脸,正是他自己。
“规则二十三:若在医务室看到不属于自己的影子,不要惊慌,那是‘它们’在模仿你的形态。”完整手册上的这条规则被原主人划掉,改成了“那是未来的你,正在被母体吞噬”。
飞虫突然振翅飞走,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响。杜明这才发现,玻璃上布满了细小的裂纹,裂纹的形状和藤蔓的纹路一模一样,正从中心向四周蔓延。
他抓起病床上的黑色星号手册,快速翻阅,最后一页写着行潦草的字:“出口在钟楼的齿轮里,只有在午夜十二点,当钟声敲响十二下时才能打开。”
钟楼在校园的中央,是座废弃的建筑,藤蔓从地基一直缠绕到塔顶,像件绿色的外衣。杜明从未在规则里看到过关于钟楼的描述,就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样。
医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走了进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瞳孔是青绿色的,和藤蔓的颜色一样。“同学,你不舒服吗?”她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划过玻璃,“需要躺下来检查一下。”
杜明握紧口袋里的美工刀,注意到她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黑色星号的手册。“我没事。”他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病床,床板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蠕动。
女人突然摘下口罩,嘴角裂到耳根,和林宇一模一样。“撒谎是不好的,”她的嘴里渗出墨绿色的汁液,“你的后背已经开始长藤蔓了哦。”
杜明这才感觉到后背的刺痛越来越剧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他转身冲出医务室,身后传来女人的笑声,夹杂着藤蔓破土而出的声音。
走廊里的值日生又开始巡逻,皮鞋声从远处传来。杜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青黑色的鳞片已经蔓延到了手腕,和林宇当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他朝着钟楼的方向跑去,沿途的教室都敞开着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黑板上写满了“7:15”的字样,和第一天在大厅里看到的一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光影,像是无数只伸出的手。
钟楼的大门被铁链锁着,但锁芯已经生锈,杜明用美工刀撬开锁,铁链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里面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旋转楼梯蜿蜒向上,扶手缠绕着干枯的藤蔓,一碰就碎成粉末。
爬到顶楼时,杜明看到巨大的齿轮组,表面布满了锈迹,却依然在缓慢地转动,带动着塔顶的钟摆。齿轮之间缠绕着无数细小的藤蔓,随着齿轮的转动发出“咔哒”的响声,像是在倒计时。
“规则二十四:钟楼的齿轮是校园的心脏,禁止触碰,否则会导致时间紊乱。”完整手册上的这条规则旁,原主人画了个齿轮的剖面图,标注着某个齿牙上有个小孔。
杜明仔细检查齿轮组,果然在其中一个齿轮上发现了小孔,里面插着半截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个星号,一半红色一半黑色。他想起古籍里的插画,园长胸口插着的美工刀刀柄上也有同样的星号。
齿轮突然加速转动,藤蔓的摩擦声越来越响。杜明的手表再次亮起,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23:59,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一分钟。
他用美工刀撬开小孔,抽出钥匙。钥匙刚离开齿轮,整个钟楼就开始剧烈震动,藤蔓从墙壁的裂缝里钻出,朝着他的方向蠕动。塔顶的钟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开始倒计时般左右摇摆。
当钟声敲响第一下时,齿轮组中间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里面传来风声,像是真正的出口。杜明回头看去,楼梯口已经被藤蔓堵住,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正顺着藤蔓爬上来,裂开的嘴角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钟声敲响到第六下时,杜明跳进了洞口。下落的瞬间,他看到女人的脸变成了林宇的样子,然后是赵磊,最后变成了苏晓,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和母体一样的绿光。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口袋里的两本手册和那把美工刀都在剧烈震动,像是要融合在一起。当钟声敲响第十二下时,下坠突然停止,杜明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青藤中学的校门口,阳光透过香樟树叶洒在身上,温暖而真实。行李箱还放在石碑旁,侧袋里露出半本红色封皮的手册,封面上的星号是崭新的暗红色。
手机震动了两下,屏幕上跳出一条没有发件人的短信:“欢迎来到青藤中学,请务必遵守入学须知上的每一条规则,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杜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青黑色的鳞片已经消失,但脖颈处的勒痕依然存在。他摸了摸口袋,那把生锈的美工刀还在,钥匙也在,只是完整手册不见了,只剩下那本被撕掉第四页的手册。
不远处,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拖着行李箱走来,口袋里露出半截红色手册,封面上的星号是崭新的暗红色。她看到杜明时,犹豫了一下,走过来问道:“同学,请问高一(3)班的报到处在哪里?”
杜明看着她,突然发现她的脖颈处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勒痕,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他的目光落在女生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个银色的指南针,指针正在疯狂地顺时针旋转。
阳光突然变得昏暗,香樟树叶纹丝不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杜明知道,循环又开始了。但这一次,他握着那把生锈的美工刀,还有那把一半红一半黑的星号钥匙。
他朝着教学楼走去,行李箱的滚轮在石板路上留下细碎的声响,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出路不在围墙外,也不在钟楼的齿轮里,而在那些被篡改的规则背后,在每个消失的同学留下的痕迹里,在他自己正在逐渐变成藤蔓的身体里。
青藤中学的规则还在继续生效,但杜明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遵守规则的新生了。他要找到母体真正的心脏,不是在图书馆的地下,也不是在实验室的玻璃罐里,而是在这个不断循环的时间里,在每个试图逃离却失败的灵魂里。
他的口袋里,那本被撕掉第四页的手册正在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而远处的宿舍楼窗口,已经有人影在晃动,他们手里拿着红色的手册,正朝着校门口的方向望过来,脸上挂着和杜明第一天看到时一样的麻木表情。
新的规则,即将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