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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万神明俯瞰苍生绝非虚言。江户殿(秀忠)百思不得其解的——武藏国入间郡重镇‘河越城’一日即陷之事,且不妨随着数日前一位来自高天原的神使,看一下其中的关窍。

且说那巨鹰自高天原振翅飞出,穿过东海道繁华的尾张山崎城,盘旋于那古野城郊外的田野。在那里,它看到可儿才藏正将一个神秘的盒子交给他的心腹手下,叮嘱了些什么后,那属下纵马疾驰,巨鹰也振翅尾随,越过尾张的群山和河流,来到了琵琶湖沿岸的佐和山城。

在佐和山城九天之上,巨鹰盘旋一圈,目光如炬,捕捉到了石田治部少辅的身影。他正站在城墙上,神情凝重,手中握着一个看似普通的包裹。就在巨鹰盘旋之际,石田治部少辅迅速将包裹交给了一位等候已久的老僧。

巨鹰复振翅疾飞,追随着老僧的身影,穿过琵琶湖的浩渺烟波,一路向北,直至宇都宫城。老僧步伐稳健,包裹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沉重,而巨鹰则在高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神使看着老僧走入天守,面见那位恰如《军记物语》中所说“外は柔和にして内に猛きを蔵す”似的宇都宫殿下(内府次男\/秀康样)。那双锐利的鹰瞳,穿厚城郭的砖石,洞见宇都宫城本丸的议事厅里,结城秀康攥着粮库账册的指节泛白,账页上“河越城粮秣损耗三倍”的朱批像根刺,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小田长时刚从河越城来报,浅野忠次的人还在查粮,再这么查下去,偷粮扩兵的事早晚露馅。他把账册往案上一摔,酒气混着烦躁喷出来:“一群废物!连个粮库都管不好,要你们何用?”

此时正值平常五年刚入四月,曾被太阁殿下收为养子的秀康样便已经在宇都宫城聚兵万余,铁炮二千五百挺,战马一千有余。此等奢侈用度没有其母小田氏之远亲小田长时,以酒井忠重眼皮下取用,又何来的今日之繁盛?

可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三男秀忠坐镇江户,真若是查到了什么。他秀康也只有带着雄兵篡夺了河越城,与三弟来个鱼死网破了。

宇都宫殿下一边咒骂着属下无能,一边盘算着自他们那为嫡姐督姬擅自归宁,且用北条未亡人的身份聚拢部众后,目前关东八州的形势,嘴里还在念叨着:“那个克夫的婆娘倒是敢折腾。真要是江户城那个傻瓜把我逼得没了退路,便也拼了。”

近侍刚要劝,廊下突然传来僧人的木鱼声,一个穿灰袍的行脚僧捧着木钵进来,袈裟上沾着宇都宫郊外的泥土,却对着秀康躬身:“贫僧自近畿琵琶湖沿岸,寻得‘忘忧草’,献与殿下周身。”

这和尚虽然始终以天盖笠遮面,可那声音不是安国寺惠琼又能是谁?秀康眯眼打量——这个自称来自琵琶湖的狂僧。再看看身边又全是心腹之人,可对方自称来送“忘忧草”,却也不敢立即点破了。只好双手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大师亲送佛门至宝,鄙人铭感五内。”于是摆摆手,示意近侍撤去。

门被关上那一刹那,天空传来一阵尖锐的鹰鸣,震得心情烦躁的秀康样颇有些烦恼的挥了挥手,念叨着:“哼!大师你听听……连天上这扁毛畜牲,也敢仗着飞得高些,就在我头顶作威作福了!天照大神也是不开眼,竟放这等畜生出高天原作甚?”

结城秀康指的虽然是天上,看的却是武藏国丰岛郡的舆图,其中的江户城似乎已经被秀康戳出窟窿了。

听到秀康指天骂地的怨愤,天盖笠下传来一声幽深的叹息,似怜悯,更似嘲讽。

“南无阿弥陀佛。”安国寺惠琼合十垂首,声音不高,却如楔子般钉入秀康的狂躁之中,“殿下怨天尤人,却是寻错了仇家。”

他微微抬头,笠檐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高天原不曾偏私,偏私的是凡尘俗规。 天照大神普照万方,何曾规定光芒永驻嫡枝,不照庶脉?殿下愤懑,非因天不公,实因当下之法度不公,困龙于浅滩,视麒麟为驽马。”

此言一出,直指秀康痛处。不待他反应,安国寺话锋如刀,继续深入:“殿下可知,太阁殿下在世时,常为嗣君(秀赖)将来之忧而叹息。叹者何?叹辅政之臣,位高而权重,名正而言顺,却非出自丰臣氏之股肱至亲。” 他刻意顿了顿,让“名正言顺”四字刺痛秀康。

安国寺惠琼指了指舆图:“而今,内府大人(家康)以五大老笔头之尊,‘辅佐’幼主,其势如何,殿下身在关东,当比贫僧更清楚。”

结城秀康似乎听着有些动心了,他不停地挫着自己光滑的下颌,可依旧冷声道:“石田治部少辅派你来说这些话还有什么味道?我早不是羽柴秀康了,他还想打什么主意?”

安国寺惠琼一听就知道自己来对了。于是试探着问道:“屋里闷热,贫僧可要摘下这斗笠了,不知殿下可允否?”

这哪是斗笠分明就是要命的东西。戴着这个破筐对面就是个行脚僧,摘了斗笠就是安国寺惠琼。

结城秀康闻言,挫着下颌的手指猛地一顿。他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对方这个请求背后沉甸甸的份量——这是要逼他撕掉最后一道模糊的屏障,进行一场无法回头的、面对面的交易。

他冷笑一声,身子微微后仰,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大师,这斗笠……戴着不好么?关东八州不比京畿诸国这里风大,隔着斗笠说话,彼此听得清,却又免得风沙迷了眼,日后若有人问起,也好说是一场糊涂缘法。 摘了它,呵,看得是真切了,可也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僧人没慌,从木钵里先取出一卷叠得整齐的阵羽织——暗紫色缎面上,金线绣的太阁桐纹在光下泛着冷光,是丰臣家核心家臣才能用的纹样。秀康的呼吸骤然停了,指尖无意识蹭过自己结城家的“结城巴纹”纹腰带,喉结滚了滚。要不是这太阁桐纹提醒,他早就忘记了腰间的“结城巴”纹样,正是他作为羽柴秀康时最看不起的二流货色。

“殿下心烦,是因河越城的粮,还是因‘羽柴’二字?不过不妨事的看了解忧草,你我二人就都清凉了。”僧人笑着掀开阵羽织的内衬,一股淡淡的腥气飘出来——内衬暗格里,赫然嵌着颗人头,发髻散乱,眉角那道刀疤清晰可见。秀康猛地按住刀柄,刚要喊人,僧人却递来一封密信:“本多正纯,携内府(家康)杀督姬的密令,为了躲避石田治部少辅追杀,故而不敢走驿道,误入被福岛左卫门大夫猎场,被当场格杀。我便是在琵琶湖觅得了它。”

这个顶着破筐的秃子,说是解忧,还真没做到,可他的心真的凉了半截,如果只是北政所巡游东海道,与堀尾吉晴,田中吉政,中村一氏等人合流且占据滨松,那里毕竟是家康就领,真要是督姬的乱子太大,撕破脸也就闯过去了。毕竟那里的地侍还是怕德川家的。

可要是,清洲藩的福岛左卫门大夫纳了投名状,东海道这条路就走不得了,就只剩下北陆道和东山道了。北陆道有亲不知子不知,根本不适合大军行进——不对,他们要在东山道设伏!

不是说治部少辅不善军略吗?好狠的算计啊,如果他父德川家康敢走北陆道,那就是自己往加贺藩的前田家嘴里钻呐!根本不用大军,更不用管春日山城的堀秀治,一百……不,五十人即可成事。

威慑这种事,越是聪明人,越有效果,否则岂不是把媚眼抛给瞎子看?安国市惠琼冷笑一声,直接摘了头顶的破筐,笑道:“丰臣秀康殿下,既已看清局势。如今唯一生路,便是借刀杀人。这样西胜则不失五大老笔头之位,东胜亦可平定督姬之乱。”

秀康捏着密信的手紧了紧——他早想给秀忠找不痛快,更想拿回“羽柴”的荣光,这次他们居然开出“丰臣”以及五大老笔头之位,石田的诱饵刚好戳中软肋。他把阵羽织往怀里一塞,“啪啪啪”三声击掌,将人头交给闻声而来的近侍“处理干净”,对安国寺惠琼冷笑:“治部少辅倒会算。你回去告诉他,河越城的事,我接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底闪过算计,“我只帮他乱关东,可不会帮他反内府(家康)。若他输了,我结城家可不只有平督姬之乱的本事。”

再说河越城这边,本丸的晨雾还没散,酒井忠重刚查完外堀岗哨,就见一个穿藏青指贯的武士跪在廊下,手里捧着封盖着“家康小字印”的短笺,腰上挂着结城家“丸に蛇目”纹木牌——是秀康的亲信。

“酒井殿,内府様(家康)密令。”武士声音压得低,递过短笺时特意补充,“结城殿(秀康)说,此事关德川家丑,需您单独看。”

酒井接过短笺,指尖触到熟悉的家康小字印,展开一看,“杀督姬”三个字像冰锥扎眼。他攥紧短笺,眉头拧成疙瘩——杀督姬是大事,为何要通过秀康传递?刚要追问,武士又递来块木牌:“结城殿说,您若疑惑,可去城外五里的破庙详谈,他带了‘证物’,能解您所有疑问。”

酒井盯着木牌上的结城家纹,心里犯嘀咕却不敢怠慢——家康密令加上秀康亲信,再加上“家丑”二字,他怕耽误事,只对身边小姓叮嘱“看好城防”,便跟着武士往城外走。

刚出河越城的酒井心里越来越慌,看着远方宛如血盆地狱的恐怖破庙,以及人流越来越稀疏的小道那句,“还要走多久!”连续问了五遍。

就在他已经怕的想回去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庙门口。再无退路的他,把心一横,破庙的木门“吱呀”作响,秀康早坐在里面,面前摆着个盖着黑布的木盒。见心有余悸的酒井进来,他先把短笺往案上一放,语气带着“自家人”的熟稔:“酒井殿,别怪父亲(家康)绕弯子——杀督姬是家丑,秀忠(德川秀忠)年轻沉不住气,若让他知道,指不定闹大。”

酒井刚要问“证物是什么”,秀康突然掀开木盒黑布——本多正纯的人头露出来,眉角那道刀疤(酒井在伏见城见过多次)清晰可见,淡淡的腥气混着霉味飘过来。

“本多正纯因泄露杀督姬的事,被父亲斩了。”秀康的声音压得更低,故意往酒井身边凑了凑,“父亲让我带人头来,一是让你信密令是真,二是让你我共商河越城防——督姬若知道密令,说不定会来抢城,你得跟我去伏见,咱们跟父亲合计对策。”

酒井盯着人头,喉结狠狠滚动——本多是家康核心亲信,人头不会有假,他瞬间信了“家康已动手”,连之前的疑惑都抛在脑后:“可城防怎么办?我走了谁守?”

“您不是有副城代小田嘛。”秀康立刻接话,从怀里摸出之前给僧人的结城家纹木牌,“他是我母亲的亲族,也算是咱们德川氏的自己人,你把城防暂交给他,钥匙、军械库副钥匙都给他,我派亲信护你去伏见,几天就回。”

酒井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家康密令和本多人头”的双重冲击,点头应了:“好!我这就回城交接!”

酒井赶回河越城时,小田长时已在本丸候着——他早接到秀康的信,手里攥着“结城家纹木牌”,见酒井回来,立刻躬身:“酒井殿,结城殿的吩咐,小田记下了。”

酒井虽放心不下,却还是把城防钥匙、军械库副钥匙递过去,又特意叮嘱:“我去伏见期间,外堀岗哨别断,粮库每天查一次,有异常立刻派人去宇都宫报信!” 小田连连应“是”,眼底的得意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恭敬”的模样。

酒井最后扫了眼本丸的“丸に三つ柏”家纹,才转身——他没看见,小田接过钥匙时,悄悄对身边的北条旧人使了个眼色,仓库方向的锁芯,早被换过了。

再按约定返回城外破庙时,日头已偏西。酒井刚踏入庙外的竹林,突然传来“铁炮上膛”的脆响——十几名穿浅绿阵羽织的西军伏兵从沼泽边的芦苇丛里窜出,枪口黑黝黝地对准他。

“你们是……”酒井刚要拔刀,铁炮声突然炸响,第一声铁炮响,铅弹不偏不倚击中他腰间的“三叶葵”铜徽,铜徽当场炸裂,碎片逆溅进他的眼白,他最后的视野里,是自己家纹的碎屑混着血沫飞进黄昏——德川家的脸,被自己人打烂了。血瞬间浸透深蓝直垂。他踉跄着往后退,却被伏兵追上,短刀刺入心口——临死前,他只看见伏兵腰间的“北条三鳞”纹,才明白自己掉进了秀康与督姬的连环局。

伏兵没多耽搁,拖着酒井的尸体往旁边的沼泽走——淤泥没过尸体时,连他腰间的家纹木牌都被一并丢进去,只留下几片溅血的芦苇,在风里晃了晃,很快被暮色吞没。

河越城的炊烟刚升起,小田长时已站在天守阁上,对着宇都宫方向冷笑——酒井的死,城防的交接,都按秀康的计划走,接下来,就等小田和纳户头千目来表演了。

而酒井刚走那几天,根本没什么动静。小田长时拉着督姬拉拢的旧北条谱代家臣之后多目昌吉往外堀走——外堀岗哨的北条旧人早按吩咐,把竹枪往泥里戳得锈渣簌簌掉,铁炮斜挎在肩头晃着豁口,嘴里骂骂咧咧:“这破枪怎么守堀?上次跟东海道杂兵冲突,差点被人抢了兵器!”

外堀岗哨的怨气刚飘起来,酒井家兵就巡逻过来了。佩刀鞘擦得发亮,路过时故意用鞘尖挑了挑北条旧人的铁炮筒,晃着新锻的刀刃冷笑:“降兵还挑武器?”

“降兵怎么了!”北条旧人当场炸了,拽着铁炮筒往地上顿,“守外堀挨冷枪,枪膛堵了都没人管!”

多目昌吉看着乱象,先按捺着没出声,等吵得岗楼铜铃都震响了,才分开人群。他故意偏向北条旧人,语气“公允”得很:“各位息怒,外堀守御凶险,优先修他们的武器合情合理——我这就让人把铁炮、竹枪收去仓库,今天准修好。”

这话像火星溅进油桶,酒井家兵瞬间炸了:“凭什么?我们天天巡逻,武器也磨损!要修一起修,凭啥他们优先?”周围的东海道杂兵也跟着闹,举着裂杆竹枪喊“俺们的枪早该换了”,连老实的农兵都盯着酒井家兵的佩刀嘟囔“凭啥他们用新家伙”。

没等多目圆场,一个醉醺醺的武士突然分开人群,一脚踹着木台边缘,一把扫开堆得满台的武器,扯着嗓子大叫:“给老子先弄!妈了个巴子的,先给杂兵修?不管我们武士?必须先修俺的!”

其余穿直垂、戴乌帽子的武士也跟着起哄,扔竹枪、递铁炮不算,连家里婆娘的菜刀都扔了进去——嘴里还喊着“砍菜也锈了,一起修”。德川兵们本就觉得“早交早拿”,听小田长时赶过来摆着“城代副手”架子喊“全交仓库修,谁先好谁先用”,立刻不闹了。

只有北条旧人混在里面,象征性递了几杆豁口铁炮;多目昌吉趁机给他们使了个眼色——大部分修好的铁炮早藏在仓库里间,盖着黑布,就等关键时刻用。

到了第五天黄昏时,城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督姬的队伍到了,虎千代带着一小队饿鬼队跟在后面,老远就看见河越城头上没挂德川的三叶葵纹,反而飘着面模糊的旧旗(北条三鳞纹的半成品)。

小田长时早站在城门上,见督姬来,立刻让北条旧人打开城门。仓库里的德川兵听见动静,涌出来想拿武器,却发现仓库门锁着——多目昌吉靠在门边,手里把玩着钥匙,冷笑:“急什么?武器还没修好呢!”

“敌袭!拿武器!”酒井家的武士带头喊,可没武器的德川兵根本没辙——有的抄起地上的木棍,有的捡石头,连最精锐的酒井家武士,也只能赤手空拳冲上去。虎千代的饿鬼队练过“近身缠斗”,没武器的德川兵根本不是对手,几下就被打倒一片;北条旧人从仓库里间拖出修好的铁炮,“砰砰”几声,铅弹打在德川兵脚边,逼得他们往天守阁退。

督姬勒马站在城门口,看着混乱的场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小田、多目,做得好。” 小田立刻躬身:“全凭殿下吩咐!德川兵没武器,天守阁很快就能拿下!”

天守阁的德川兵还在顽抗,可赤手空拳终究抵不过有武器的北条旧人和饿鬼队。半个时辰后,天守阁的三叶葵纹被扯下来,扔在地上被马蹄踩烂北条三鳞旗“哗啦”一声升上天守最高处,旗面浸透夕阳,像一条刚从血海里捞起来的活鱼,在风里啪啪甩尾,每一下都抽在江户城的方向——关东的天,被换颜色了。而那些没武器的德川兵,要么投降,要么被赶进内堀,成了这场“武器局”最无辜的牺牲品。

巨鹰掠过残阳,投下的阴影正好盖住江户城的本丸,

像一枚尚未点燃的劫火印,

在暮色里缓缓合拢——

“下一个,轮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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