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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形木轿在清洲町的土路上颠簸,革制轿顶溅着晨雾凝结的水珠,顺着边缘的铜钉滴下来,在踏板上积成细小的水洼。蜂须贺家政蜷在轿内,膝盖几乎顶到前壁——这轿按阿波藩主的规格制得窄小,仅容一人盘腿,他揉着发酸的腰,指腹蹭过腰间鲨鱼皮鞘的打刀,想起德岛城书房里那张会津舆图,上杉景胜筑的那十三座砦堡标得密密麻麻,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轿侧的小窗被风吹开半寸,冷意钻进来时,他先听见侍从倒抽冷气的轻响,随即瞥见帘幕下的厚绢被一只手掀开——不是寻常侍从的细瘦手腕,是只骨节分明、掌纹深如刀刻的大手,玄色阵羽织的下摆扫过轿杆,露出半截裹着铁甲的小腿,甲片尺寸比普通足轻的大了近一圈,踩在泥地上的木屐,屐齿都比旁人长半寸。

蜂须贺家政的呼吸骤然停了。他猛地倾身凑近小窗,目光从那只手顺着手腕往上移——少年的肩宽几乎抵得过两个普通足轻,玄色阵羽织在肩头绷得发紧,领口露出的脖颈粗得像町里酿酒的木臼;再往上,少年的头顶竟比轿顶还高半尺,按阿波的丈量法,足有“一间一尺”(约198cm),站在周遭只到他腰腹的侍从中间,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依旧挺拔的杉树。

“这……这是虎千代?”他攥着念珠的手猛地收紧,檀木珠子硌得掌心发疼,连呼吸都乱了节奏。记忆里森老爷信里只说“吾家晴之息练得好兵”,却没提过这少年竟生得如此骇人——清洲町的足轻平均身高不过“六尺”(约150cm),这少年比他们高了近五尺,低头看侍从时,阴影能把人整个罩住,那压迫感,比阿波港口停泊的安宅船还要沉。

少年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转头。蜂须贺家政正好撞见他的眼睛——眼神冷得像刚出鞘的刀,没有半分十五岁少年的稚气。更让他心惊的是少年的动作:他要进入旁边那间标准尺寸的町屋时,竟需微微低头,肩甲擦过门框的木沿,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连门口挂着的南蛮玻璃灯,都被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晃得剧烈摇摆,淡金色的光在他甲胄上扫过,映出肌肉线条在衣下绷起的弧度。

“难怪森家要拼命给这孩子供鲸肉……”蜂须贺家政喉间发涩,念珠转得飞快,心里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活了五十余年,见过的猛将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天生的“人形兵器”——身高臂长,光是站在那里,就自带威慑力,更别说还经了现代科学训练。想起森老爷掌控的濑户内海硝石运输,想起吉良晴身上的滨松桧木香,他突然懂了:这少年,才是森家、吉良家押注未来的真正筹码,比十万石领地还贵重。

轿外,少年已跟着侍从往前走,木屐踏在泥地上的声响沉重得像擂鼓。蜂须贺家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手腕上的念珠烫得惊人——这少年若真站在战场上,光是那体型,就能让敌军胆寒,哪还需什么计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可指尖仍在发颤:“若此番会津之战,这少年真为内府所用,上杉景胜……怕是难了。老夫有生之年,若能避此生灵涂炭,便是折十年寿,也认了。”

轿身猛地一顿,停在本丸门前。侍从撩开轿帘,蜂须贺家政弯腰走出,可是始终盯着那个巨人,连脚都站稳,就寻思自己的嫡女怎么寻了这样的巨汉做情郎?最初远处和他答对时还不觉得那么怕人,刚刚掀开轿帘仔细一看真是惊诧得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不等阿波藩主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看到福岛正则披着绣金襦袢,大笑着迎上来,腰间胁差晃得厉害,看到阿波藩主死死盯着虎千代,大笑道:“蜂须贺殿莫惊,那小子自十岁便比我还高半个头,我都惯了。此处远道而来,怎不提前通传?我好让正之出城接你!”

这句话倒提醒了他——再看这少年,竟生得一副好皮囊,五官颇为秀气,只是个子太长了些。要是让町人知道自己女儿私通了这样的巨人,真不知道要怎么编排。

“殿下莫要惊慌,虎千代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他的目光越过正则,落在其身后说话的妇人身上——吉良晴站在廊下,棣棠黄小袖的衣襟内侧露着暗菱纹,银线缘边在晨光里泛着细闪。她没像普通侧室那样垂首,反而自然地抬手拢了拢鬓发,东珠扣在领口晃了晃,是南蛮商栈才有的货。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那香味——不是阿波常见的樱花熏香,是种清冽的桧木香,混着点杉炭的微苦,是滨松至江户一带才有的味道,和德川家内室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阿波藩主家政,看了看“晴”这个被西国大名私下讨论的「内府様の御付きの人」,町人调侃的「内府様の腰枕」那俊俏模样,以及眉目间说不尽的温柔。再看看她儿子乌黑的头发,周正的模样以及利落的打扮——方才攥着念珠的手悄悄松了半分,方才发紧的肩线也塌了些——也是,若真是个性子粗野的筋肉巨汉,他母亲也不会得内府这般赏赐。

蜂须贺家政不由觉得自己好笑:”我又凭什么嫌弃人家是腰枕呢?自己女儿假死若是被嚼舌,说不得也要被骂作「仏作り桔梗」,「义理の母を腹の母に替えた御伜」之类的话。”

思及此——

“吉良殿。”蜂须贺家政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鞋尖的东珠,又飞快移开——这双弓底绣履,木底削得规整,绝非清洲町的鞋匠能做,倒像滨松御工房的手艺。他忽然想起森老爷是这女人的父亲,濑户内海的硝石都经森家的船运,心里暗惊:“德川这是把森家、吉良、福岛,全缠在一根绳上了。”

蜂须贺藩主再细细想来,方才那句「体贴的好孩子」,说得既让他放下了心,还让他能仔仔细细看她儿子那宛若母亲般,连耳廓的漂亮线条,都带着京都画师笔下《源氏物语》才子佳人的秀气——看来想做个「内府様の御付きの人」绝不只是美貌那么简单。

可是站在廊柱后的虎千代,却没法知道“岳父大人”在想什么。只是鼻尖突然萦绕起那股桧木香——比上次母亲从伏见回来时更浓,盖过了她常年用的樱花香,像某种标记,牢牢粘在衣料上。他想起雪绪私宅里那股伽罗香,沉厚得发闷,而母亲身上的香,清冽中带着冷意,完全是另一种调子,却让他莫名心慌。正想再闻,却见母亲转头,与他对视了一瞬,眼尾的红血丝藏在脂粉下,像熬夜未歇,他攥紧腰间的短刀,指节泛白。

“蜂须贺殿,里边请!”正则拍着家政的肩,力道大得让他踉跄半步,“雪绪的灵堂我亲自布置,保准让你见了放心!”蜂须贺家政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的益田彦四郎——这小子是德岛城的老臣,此刻正对着他使眼色,下巴往灵堂方向抬了抬。

穿过本丸的回廊,他才懂益田的意思。廊柱上挂着南蛮玻璃灯,淡金色的光透过灯罩洒下来,把朱漆柱照得发亮;檐下的绫罗装饰堆得厚,粉白红三色混在一起,像把整匹绸缎都拆了挂上去;连町口的老松都被修剪过,松枝的疏密按“对称”来,两个园丁还在往枝桠上缠金箔——这哪是办丧事,倒像办婚宴。

益田彦四郎凑到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主君,小姐去年来信说,福岛家还欠堺商五万贯,让本藩接济一二,今日又是从哪里弄这些钱来?”蜂须贺家政没接话,只盯着灵堂门口的白幡——料子是细绸,比阿波藩主的常服还讲究,指腹无意识地蹭过念珠,心里冷笑:“正则这虚胖的体面,倒比真金还重。”

灵堂内的烛火晃得人眼晕,雪绪的“灵位”摆在正中,黑木牌上刻着“福岛氏蜂须贺雪绪之位”,字体却不是清洲常见的楷体,是阿波德岛藩的隶书——显然是正则让人临时仿的。蜂须贺家政上前上香,指尖捏着线香,目光扫过供桌上的骨灰坛:坛是普通的青瓷,封泥却没按阿波的规矩盖家族纹,只贴了张光德坊的朱印纸。

“这骨灰,按雪绪的遗愿,日后要送回阿波本家埋葬。”正则在身后说,语气带着刻意的沉痛。蜂须贺家政弯腰插香时,指腹轻轻碰了碰骨灰坛——太轻了,按成年女子的骨量,至少该重“三贯”,这坛顶多两贯,还不如半袋糙米沉。

不过没有他蜂须贺家督的点头,光德坊的庶弟了悟又怎么又怎么会自作主张?想必是他的庶弟狠不下心,找个同等身高体重的人代死——罢了,回去再烧些雪绪年幼时的衣服一并烧了灰,也算是多了几分真吧。

他这位阿波藩主直起身,向外走却听到家老益田彦四郎突然咳嗽一声,而后竟递来一块素布帕子。蜂须贺家政接过,指尖触到帕子内侧的小字——是益田用指甲刻的:“灵堂柱上有新漆味,似是昨夜刚刷”。他不动声色地把帕子揣进怀里,对着灵位躬身行礼,余光扫过吉良晴袖口的暗菱纹——那纹样,他在德川家臣的襦袢上见过,是滨松御染坊的手艺。

“正则殿,”他直起身,语气平淡,“雪绪能得福岛家这般厚待,老夫甚是感激。只是阿波那边,还需早日接骨灰回去,按藩礼安葬。”正则拍着胸脯应“好”,没注意蜂须贺家政的目光已落在虎千代身上——少年正盯着母亲的东珠扣,眼神里藏着困惑,像在分辨那香味的来源,又像在确认灵堂的真假。

走出灵堂时,雾气方散,蜂须贺家政正盯着灵堂的青瓷坛发怔,身后突然传来‘咻’的破空声——转头时,只见虎千代正站在本丸空地练枪,他竟然一手攥着三间枪的枪尾,一手扣在枪身中间,腰腹微转间,五米多长的枪杆竟像短刀般灵活:枪尖先指地面,再猛地向上撩,划过一道冷弧,精准点在稻草人腋下的破甲片上;收枪时不用撤步,只手腕轻轻一松,枪尾后滑半寸,枪尖立刻回位,甚至还借着回位的劲,又刺向稻草人另一侧的膝窝。

文禄-庆长之役时家政就是出名的猛将,没有他南原城之战和蔚山城之战舍生忘死的苦战,恐怕就就没有浅野左京大夫幸长了。至于虎千代的握枪之法,他自然见过。明国那些用短枪的将军们用的便是这种架势。真要是想把三间枪耍出这种短枪似的灵活,没有他这高个子和长胳膊,根本做不到。恐怕即使是宝藏院胤荣大师亲自出手,急切间也未必能将此子擒住。

如今见了才知非虚——阿波藩最精锐的长枪武士,用三间枪必须弓步也往往是垫步前冲作为舍身一击的杀招,可他就那么立着就能刺出那般距离。而阿波的武士如果一击不中,也就失去再次反击的机会。而这庶子这般站着就能保证,无论进退依旧灵活自如。

“这哪是用长枪,是把长枪玩成了自己的胳膊……”他下意识用脚尖去比虎千代的影子——影长竟比自己的影长出三尺有余;再瞄枪尖离地高度,心算便知:同等臂长下,这少年比我多出一整尺的‘先手圈’,真交起手,我未进他内圈,他枪已先贯我咽喉。

蜂须贺家政攥着念珠的手发紧,忽然懂了雪绪为何依赖这少年——普通武士的‘弓步前刺’是赌命,可这少年的枪术,是‘我让你刺,你都碰不到我’的掌控,这般魁伟的身高、过人的臂展——别说前一阵密探说的:那些被砍杀的井伊直政赤备了,在他枪下讨不到好,井伊直政本人打这样的巨汉不消十几个回合,恐怕就要被活活打死。

罢了,如果哪天福岛正则不要,收为我家养子也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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