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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还在砸着破庙的朽木,泥地里那匹“三国黑”的尸身僵得发硬,马血混着雨水在地面淌出暗红的痕。德川家康立在庙门檐下,藏青胴服的下摆沾了泥却依旧齐整,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井伊旗本尸身,最终落在虎千代沾血的枪尖上,忽然抬了抬下巴,对着身侧的本多忠胜低声道:“把马挪开,别挡着路。”

本多忠胜应了声“哈”,甲胄铁片碰撞着上前,单手扣住马尸的缰绳,沉腰发力——三百多斤的死马竟被他生生拽得挪了半尺,露出底下被马蹄踩烂的糙米袋。虎千代刚转身要吩咐收拾战场,身后突然炸起井伊直政的怒骂:“一群庶子兵!靠阴招赢了也算不上武士!”

话音未落,柴田已攥着短锋枪上前一步,枪尖直指井伊的咽喉,臂甲上的血珠滴在泥里:“再敢踏我主之影,我辈亦不死不休!”

那声音回荡在这南近江的雨夜,井伊直政听到这种疯狂的对白,整个人都懵了。什么时候他踩了庶子的影子都犯忌讳了。刚要拔刀,对方直接盘膝而坐。他再一举刀,就看到柴田手下的小队大叫:“我辈冒犯兵部少辅后,必当切腹谢罪!”

这群人不单单是效忠虎千代这个给了饭菜的“恩人”而已,只是刚才虎千代看着大家刀劈枪捅了一个个武士老爷后,又准备切腹谢罪那一刻起,这群家伙真的相信自己这条贱命,真可以和武士大人一换一了。

所以井伊直政真的不怀疑,那群足轻会劈了他然后立刻大叫:“此乃私仇,与主家无关!”然后慨然赴死。

落到这般田地的井伊直政,目不转睛的盯着枪尖的寒芒,和看他如同一个被扒光的妇人般的足轻。井伊直政知道现在最后的体面就是要么被杀,要么切腹自尽。可是被一两个足轻逼得自尽或者砍了脑袋,或者切腹都是巨大的羞辱——天正17年(1587),岛津家臣被农民逼得切腹,而后全族除封的故事,他可是听说过的。

“瞎了你辈的狗眼!这是要给赖陆样惹祸吗?”本多忠胜厉声喝退了那群饿鬼众足轻,足轻纷纷退散。不是这群受了武士老爷一辈子气的足轻们怕他,而是他历经七十余战的威名和从不杀俘的善举让人不敢轻视他。

井伊直政刚才其实已经挪动过步伐了,无论怎样以脚步试探,自己都被刚才两个足轻都牢牢压制,真敢往前冲,一个勾腿一个刺喉。死!要是举枪横扫。那就是中门大开,两柄长短不一的枪,就能顺着腋窝捅进去——废掉他双臂,然后把他拖过去捅死!

此时的井伊直政,看着赶来的本多忠胜彻底瘫软了下来。此时的他一阵心里发苦,他很想邀请本多为他介错的,可是被足轻逼得自杀传扬出去后世子孙,也会被嘲笑无能。

井伊的手被本多忠胜伸手拉住,老将军的声音冷得像冰:“直政,别瞎想。先看他们的脚,就知道此时我也没信心拿下一个小组!”

井伊茫然低头,视线落在柴田和饿鬼兵的脚上——泥地湿滑得能反光,可他们踏步时竟稳如磐石:脚跟先重重砸进泥里,脚尖微微外撇,连膝盖的弯曲角度都分毫不差,完全没有寻常足轻“脚尖先着地、一滑就晃”的狼狈。“脚怎么了?”他脱口反问。

“怎么了?”本多忠胜的声音里带了点讥诮,指节叩了叩自己的膝甲,“这是常年穿三十斤重甲练出的步法!长筱合战时,武田家赤备能做到的,不过数十人!你看他们——百人队竟个个如此!”

井伊直政猛地一怔,刚刚战斗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自己最精锐的那名旗本,双手握刀对着柴田肩甲猛劈,刀锋落下时火星溅得老高,可柴田非但没退,反倒左腿后撤半步、右膝微屈——那动作快得像本能,刀砍中肩甲的瞬间,他身形只晃了晃,反手就用短锋枪戳进了旗本的腰侧。

“扛住了?!不可能!”井伊倒吸凉气,突然踉跄着上前,一把拽过柴田还没卸下的肩甲,指尖抠着甲胄内侧的衬里——触到的不是竹片的脆感,而是厚得发硬的熟牛皮,还沾着桐油的滑腻。“是浸油熟牛皮!”他声音发颤,“比我们的竹片衬厚三倍!难怪能卸刀劲!”【注:浸油熟牛皮为战国时期常见的甲胄缓冲材料,现代运动科学验证,其纤维结构经桐油浸泡后韧性提升约40%,可有效吸收30%以上的冲击力,减少甲胄对身体的反震伤害】

庙内的空气死寂,只剩下雨水敲打朽木和庙里的大人物什么也不敢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德川家康的目光却越过了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盯着虎千代良久。虽然此时德川幕府还没有建立,但是“喧哗两成败”最早记录于1445年,以藤原伊势守名义发布的高札中。到了在丰臣时期《喧哗两成败》已经成熟,而后来德川家康将“喧哗两成败”纳入幕府的管理体系,更可以说明他对此条的认可。

所以说,那两个小兵自称与主家无关,且真的杀了井伊直政后切腹。别人真的说不出什么来,唯一可以指摘的就是对方不是武士。德川家康真的敢提这种糗事,那就是自讨没趣。

可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道理上德川家康还不该和吉良晴私通,而是正正经经走流程选各家侧室呢。

庙内死寂中,德川家康忽然抬了抬手指,指尖相触发出两下极轻的“嗒、嗒”声,像在弹去袖口不存在的灰。

“市松(正则)。”他眼皮都没抬,声音淡得像评点新得的茶器,“你这儿子……倒是替你炼了把好刀。”

那声音极轻,可虎千代却听得清楚。他已经隐隐听出了“好刀”的意味——刀就刀吧,刀在被砍断前还是有价值的。

虎千代看到德川家康慢慢站起身,踱步到自己面前,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他,又掠过他身后那些眼神狂热、伤痕累累的饿鬼众。

“维护家名,是忠;阵斩辱者,是勇;不伤大将,是礼。”家康缓缓说着,仿佛在给事件定性,“这些,余刚才都说过了。”

家康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踏入破庙,朽木梁上的雨水滴在他的肩甲上,发出细碎的响。他在庙中唯一的干燥角落坐下,本多忠胜、福岛正则、井伊直政依次跟上,最后是虎千代,跪在庙中央,甲胄上的水还在往下淌。

不多时,虎千代被传唤过来,他就那么额头触地跪在母亲的情夫面前。

只听德川家康如此评价道:“此次风波,赖陆处置极妥——甚为难得。且以庶子之身,知尊卑、识大体,殊为不易。”

“鄙人惶恐之至!”虎千代(赖陆),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听不出声音的变化,但还是听懂了,德川家康把“杀人”定义为“风波”,轻描淡写替他卸责,同时抢过评判权——我说你妥,你就妥。不过这倒是应有之义,可庶出子这个词却还是让他不免有些酸涩。

家康抚膝而起,笑意温厚:“赖陆,抬起头来。今日见你,方知尾张亦有识大体之人——好好做,莫负我望。” 虎千代再次俯身,额头抵着冰冷的榻榻米,鼻腔里却钻入一缕伽罗香——那是昨夜雪绪留在他襟口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忽然明白:自己拼尽血勇换来的“懂尊卑”,不过是把妻、母、未出世的孩子,一并送进了这座伏见城的熏笼;而熏笼之外,正则的怒目、井伊的冷眼、嫡兄的嗤笑,正排成一排,等他回去一一鞠躬。

“你的兵,练了多久?”家康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雨声,目光落在虎千代擦枪的手上——那枪尖的血渍被他擦得发亮,动作稳得不像刚打完仗。

虎千代抬眼,语气没半分起伏:“每日四个时辰披甲搏杀,两个时辰徒手格斗,半年。”

家康指尖无意识捻着腕上念珠,忽然问:“六个时辰披甲?一日吃几合米?”不等回答,他转头对井伊直政道:“回头算算,赤备若照此练,年耗粮增几何。”

虎千代又听懂了:他母亲的奸夫只关心军费膨胀,似乎根本对训练科学性没什么兴趣。

“不可能!”井伊直政猛地插话,袖口的血还没擦净,“我赤备三日一练已称精锐,哪有每日九个时辰的道理?”

家康只蔑了井伊直政一眼,对方便像是条夹着尾巴的狗那样讪讪褪去,再不说话。

而后那奸夫才笑道:“将为兵胆,下次若是征讨上杉景胜时。你可莫要在那里饮茶了。”而后话锋一转,笑道:“赖陆,唤那个大个子来瞧瞧如何?”

这话虽然说得客气,可就不是福岛赖陆(虎千代)这个庶出子能商量的事。他连说一声“是”,再去叫人的地位都没有。只能乖乖在那里跪着。

直到柴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家康才示意他站起来。而柴田这个假武士,大家连他磕头的权利都免了:因为一个庶民本就该如此粗鄙。

可虎千代却没有放弃让自己母亲过得更好的机会,于是在家康要看柴田体魄时,忙对柴田沉声道:“撩甲。”

柴田立刻掀开腹卷,露出腰腹——八块棱角分明的腹肌上,布满了青紫交加的淤痕,有的地方还结着浅褐色的痂。“告诉内府,你肚皮上的伤怎么来的!”虎千代的声音冷硬。

柴田昂着头,声音洪亮:“每三日一次‘抗打训’!少主用包棉竹棍抽腹部,从十棍加到百棍!少主说…这能让内脏‘耐撞’!”【注:此处“内脏耐撞”对应现代运动科学中的“内脏筋膜强化训练”,通过循序渐进的钝性冲击刺激,增强腹腔内脏器周围筋膜的胶原纤维密度,提升抗冲击能力,减少外力导致的内脏破裂风险】

家康忽然伸指,指甲在柴田小臂疤痕上刮了下,像在验看刀鞘的漆工。

“真是好皮肉。”他收回手,在袖底蹭了蹭指尖,“真不枉…你们少主悉心滋养啊。”

“内府容禀,在下喂他们鲸肉,并非纵容。”虎千代突然补充,目光扫过井伊,“鲸肉里的‘筋’多,吃了能让身上的‘膜’长得快——没有这身‘铁肚皮’,刚才井伊氏旗本那刀,早让他肠穿肚烂!此外……”【注:鲸肉富含胶原蛋白与优质蛋白质(每100克含蛋白质约20克),现代营养学证实,足量蛋白质摄入可加速筋膜组织的修复与再生,配合抗打训练,能显着提升肌肉与筋膜的韧性】

虎千代话未说完,家康忽然轻笑:“倒是巧思。当年太阁殿下征朝鲜,也用鲸油抹刀防锈。”

他转向本多忠胜:“平八,记着回滨松后,给赤备的马粮里也掺些鲸肉渣。”

虎千代在心里嘀咕:“好吧,把蛋白质科学等同于“抹油防锈”的土法,似乎已经没有再讲一遍的必要了。母亲能在他少受些委屈也就是了。”

可内府的话,依旧很有时代特色,只听他笑着对正则说:“吾少时去清洲时,便见清洲町人雄壮。如今一看依旧不减当年啊。”而后转身,对虎千代问道,“我看此子天赋卓绝,躲避刀剑之矫捷异于常人是何道理啊?”

可柴田已经没了刚才的狠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看懂家康心意的虎千代再次躬身答本想说:“启禀内府,上月练‘肩甲抗劈’时,他的臂甲铁片嵌进肉里,医匠用烙铁烫开皮肉才取出来——第二日,他照样持枪刺靶。”——可那样便断了柴田的可能的前程,而且自己也会被当成不识抬举。

所以虎千代只是一句谄媚的附和,夸了夸柴田天生灵敏。可说那话时,他嘴角却尝到一股苦铁味——原来在权力者面前,连科学都得让位于‘天生’二字。

可只有他虎千代,清晰记得方才的战斗:一名饿鬼兵被刀劈中肩甲时,非但没慌,反倒借着刀劲旋身,短锋枪从旗本的肋下反刺而出——那动作快得没有预兆,根本不是运气,是千次受伤后,肌肉和神经练出的本能反应。【注:此处“神经反射”为现代运动生理学概念,指通过高频次、高强度的实战模拟训练,将防御-反击动作转化为脊髓反射(非条件反射),反应速度可提升至0.1-0.2秒,远快于常人的0.3-0.5秒】

庙外的雨还没停,可庙内的空气却像凝住了。井伊直政张了张嘴,却再没说出反驳的话——那些淤痕、疤痕、步法,哪一样都不是“阴招”,是实打实练出来的狠劲。

袖摆拂过血痕,家康指尖微捻,将那抹淡红随手抹在伞骨上,像拭去一点雨渍。

“赖陆,此刀甚利,尔当好生养护。”

再踏出庙门时,低声对空气道:“疯犬既已露齿,下次记得备铁笼——别让它再妄自伤人。”

然而,庶出子的事说破大天,也不如嫡子正之的联姻重要。虎千代一路就那么跟着,家康的御驾笼,虽然很远但是隐隐能觉得母亲就在那里。

当黑漆御驾笼停在清洲本丸廊下时,檐角的雨还没停。竹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先露出来的是吉良晴腕间那串汉玉手钏——青白色玉珠沾着点廊下的雨雾,衬得她递东西的手臂愈发修长。

她递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只是张折得整齐的素笺,边角用樱粉染过,是她惯有的标记。小姓刚伸手接,就瞥见她袖口沾的浅碧色织锦边——正是上月从伏见带回的那匹,此刻只露了半寸,却比任何装饰都扎眼。

“内府様。”晴的声音轻得像雨丝,没抬头看笼内,只垂着眼,指尖还停在素笺边缘,“是正之公子婚礼的仪轨注记,怕底下人记错,特誊了一份。”

笼内沉默了片刻,只传出一声极轻的“嗯”。小姓会意,赶紧把素笺呈进去,又听家康的声音从笼内飘出来,淡得像评点茶器:“市松(正则)家的事,倒让你费心了。”

话音落,家康忽然抬了抬下巴。小姓立刻转身,从随行的桐木匣里取出一套素色直垂——衣料是堺港的细绸,没有纹绣(符合庶子身份),但领口、袖口的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腰间配的浅褐带钩,是用鹿骨磨的,虽不华贵,却透着“体面”二字。

“虎千代。”小姓走到廊下候着的虎千代面前,把直垂递过去,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内府様说,正之公子大婚是福岛家的大事,你既是兄长,总得穿得体面些——别失了本丸的规矩。”

虎千代接过直垂时,指尖触到衣料下的硬痕——是缝在领口内侧的小布条,上面用淡墨写着“仪轨第三:拜堂时立嫡子左后三步”。他忽然想起方才晴递素笺的动作,玉钏上的雨珠滴在素笺上的样子,心里像被雨浸过的泥地,沉得发紧。

就在他准备将直垂递给小姓收好时,一股极淡、却绝不容错辨的樱香,混合着一种更为原始的、微腥的膻气,从叠好的衣物深处幽幽钻出,猝不及防地窜入他的鼻腔。

那气味……是母亲吉良晴惯用的熏香,与她伏见阁中常年萦绕的、属于内府年老体肤特有的浊气纠缠在一起,甚至还能隐隐品出一丝石碱也未能完全洗净的、体脂的微咸。

虎千代的手猛地一僵,仿佛那叠柔软的丝绸瞬间变成了烙铁。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母亲不是在缝这件衣服,她或许就是在承受“耳提面命”的间隙,跪在暖阁榻边,就着昏暗的灯火,一针一线地缝入了她的喘息、她的屈辱、以及身上男人不经意间溅落的污秽。这根本不是什么体面的赏赐,这是标记,是主人赏给玩物的、沾满了自身气息的项圈。

御驾笼的竹帘重新落下,车轮碾过廊下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沾在他刚接直垂的袖口。虎千代低头看着那套素色直垂,此刻再看带钩鹿骨上那极小的“三叶葵”纹,只觉得那纹样也透着一股黏腻的臭。

廊外的雨还在下,他攥着直垂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原来母亲递的不是仪轨,是“保命的分寸”;家康给的不是衣服,是“拴狗的链子”,链子上还沾着他们交易后未曾拭净的明证。

这场婚礼,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庶子”半分任性的余地。他,他的母亲,他未出世的孩子,都不过是这权欲熏笼里,一缕随时可被替换、亦可被随手赏人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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