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开机后,预料之中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并未出现。屏幕干净得有些异常,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公众号推送和社团群聊的刷屏。那个熟悉的头像安安静静地躺在联系人列表里,没有红色的数字提醒,仿佛昨夜那条石沉大海的消息和随之而来的漫长沉默,都只是她混乱意识里产生的一场幻觉。
但这种安静,反而让林小溪的心悬得更高。这不符合顾言琛的性格。按照以往,如果她超过两小时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他至少会发个问号,或者直接打来电话确认。这种死寂,更像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一种暴风雨前反常的平静。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可能握着手机,盯着毫无动静的屏幕,眉头紧锁,猜测着各种可能,却又因为某种原因,克制着不再追问。是那份他始终不愿在她面前完全展露的、来自家族的压力,让他也陷入了某种进退两难的沉默吗?
这个猜测让她心头一痛,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她利用了他的困境,利用了他可能正在经历的挣扎和疲惫,来为自己昨夜失联的“异常”找到了一个合理的、不会引起他深究的借口。
上午的课程她听得浑浑噩噩,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她的目光不时地飘向手机,既害怕它响起,又隐隐期待着什么。这种矛盾的心理像两只手,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
直到中午下课铃响,手机屏幕终于亮起,伴随着熟悉的专属震动。
是顾言琛。
她的心跳骤然失控,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疯狂冲撞的野兽。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点开了那条信息。
【小溪,中午一起吃饭?我在你常去的那家简餐店等你。】
没有质问昨夜为何失联,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语气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反而让她更加不安。她宁愿他问,哪怕带着一丝不悦,也好过这种将她隔绝在外的、过分的“体贴”。
她盯着那行字,足足看了五分钟,才深吸一口气,用力到指尖发白,回复了一个字:
【好。】
这一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收拾好书本,她对着教室窗户模糊的倒影,再次练习那个她已经无比熟悉的、带着些许疲惫和自然笑意的表情。嘴角该上扬多少度,眼神该如何显得放松而依赖,她在心里一遍遍演练。这比她准备任何一场考试都要艰难。
走到那家他们常去的简餐店门口,隔着玻璃窗,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顾言琛。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侧对着门口,低头看着手机,暖色调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却掩不住眉宇间那抹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受到的、深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凝重。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起来……很累。比以往任何一次她见过的他都要累。那份她一直能感受到的、来自他世界的压力,此刻仿佛化为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推开了门。
风铃叮当作响。
顾言琛立刻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他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朝她走来。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小溪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般的情绪,虽然很快就被他掩饰下去。
“来了。”他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接过她肩上的帆布包。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背包带子的前一秒,小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一种想要躲开的冲动几乎支配了她的神经。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任由他接过那个并不沉重的包。
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外套的袖子,带着一丝凉意。
“嗯,刚下课。”她抬起头,努力让那个练习了无数遍的笑容绽放在脸上,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能听出来的、不自然的干涩,“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刚到。”他低头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像是在确认什么。他的眼神很深,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小溪感觉自己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了,他的目光像是带有穿透力,能轻易看穿她拙劣的伪装。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直视,假装被旁边一桌客人点的食物香气吸引。
“饿了吧?我们先点餐。”顾言琛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或者说,他选择了不去深究。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向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一如既往地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这熟悉的触感和温度,曾经是她最大的安心源泉,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头发慌,几乎想要立刻抽回手。
她不能。
她只能顺从地被他牵着,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稳定的力量,同时在心里疯狂地告诫自己:冷静,林小溪,冷静。像以前一样,依赖他,信任他,对他笑。
落座后,他将菜单推到她面前,声音温和:“看看想吃什么,你最近好像瘦了点,多吃些。”
他的关心如此真切,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菜单,实则上面的字一个都没看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明远那句“不必要的麻烦”。
“我……我都行,你点吧。”她把菜单推回去,声音有些发虚。
顾言琛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熟练地点了几道她平时爱吃的菜,还特意嘱咐服务员其中一道菜不要放香菜。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这种被珍视的感觉,此刻却变成了最残忍的凌迟。
点完餐,短暂的沉默降临。顾言琛的目光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眼神有些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小溪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紧绷的下颌线,那微蹙的眉峰,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几乎可以断定,他昨晚一定经历了什么,或许就是来自家族的、更进一步的施压。
她既希望他能像他承诺的那样,找到解决的办法,创造奇迹;另一边,顾明远冰冷的威胁又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让她恐惧于他任何可能激化矛盾的努力。
这种撕扯,让她几乎要窒息。
“昨天……”他忽然开口,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试探,“休息得好吗?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来了。他终究还是问了。
小溪的心猛地一提,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被打扰后的细微抱怨:“还说呢,昨晚被我那个表哥拉着聊到好晚,尽是听他说些家里鸡毛蒜皮的烦心事,头疼死了,回来倒头就睡,手机都没看。”她说着,还配合地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着熟稔的、对他才会流露的娇嗔,“睡得也不好,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这个解释,连同她此刻疲惫又带着点小抱怨的神态,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伪装。
顾言琛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家里的事……确实有时候会很烦人。”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尤其是……当一些固有的观念和期望,与你自己的想法产生冲突的时候。”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触碰到了那个他们都在刻意回避的、沉重的话题边缘。
小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眼,看向他。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以及一种……孤军奋战的决绝。
他伸出手,越过桌面,再次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这一次,他的掌心不再仅仅是温热,而是带着一种灼人的力度。
“小溪,”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却又透着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底气不足,“我知道最近……可能让你感到不安了。有些事,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要复杂一些,牵扯到很多……家族内部的规划和利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既能让她安心,又不至于透露太多他正在面临的、残酷的现实。
“但我向你保证,”他收紧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他的决心,“我正在想办法。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我会找到一个……两全的解决方案。我们的未来,不会因为这些外在的因素而改变。”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带着承诺的重量。若是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并且充满希望地等待。可是现在,听着这些“复杂”、“规划”、“利益”、“两全”的字眼,听着他那努力坚定却难掩疲惫的语气,小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从心底涌起。
他所谓的“想办法”,在顾家那座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他所谓的“两全”,在家族铁一般的意志和她家那小本生意的脆弱之间,又何其奢侈。
他还在挣扎,为了他们的未来,在看不见的战场上孤身奋战。而她,却早已被剥夺了与他并肩的资格,甚至被威胁着,要成为亲手斩断他们联系的刽子手。
看着他眼中那不肯熄灭的、为了她而燃烧的火焰,再想到自己怀里揣着的那盆即将泼向这火焰的、名为“现实”的冰水,小溪的心脏痛得蜷缩起来。
一股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涌上喉头——她想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告诉他一切!告诉他别挣扎了,没用的,他们斗不过的!告诉他那个残酷的威胁,告诉他自己有多害怕,多无助!
眼泪瞬间涌上眼眶,酸涩难当。
就在她几乎要失控的前一秒,顾明远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和他冰冷的威胁,如同最有效的镇静剂,猛地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不能。
她死死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冷静。汹涌的泪水被强行逼退回去,只在眼底留下了一片湿润的、不易察觉的红痕。
她垂下头,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生怕再多看一秒,自己辛苦筑起的堤坝就会彻底崩塌。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曾经带给她无数的安心和悸动。
此刻,她却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沉重。
她动了动被他紧握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无力地退缩。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脸部所有还能控制的肌肉,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无比依赖、充满信任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全然的信赖,“我知道。你别太累,我……我相信你。”
“别担心。”他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似乎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许,握着她的手也稍稍放松了力道,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带着安抚的意味。
这句“别担心”,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心中某种东西。
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抑制住那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想要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的冲动。她只能死死地抠住自己的掌心,借助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维持着脸上那该死的、虚伪的、名为“信任”的笑容。
服务员适时地端上了菜品,暂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先吃饭吧,你肯定饿了。”顾言琛松开她的手,将筷子递给她,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
小溪接过筷子,低下头,开始默默地吃东西。食物美味,却味同嚼蜡。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听着顾言琛偶尔找些轻松的话题,试图活跃气氛。
他提到下周可能有个不错的艺术展,问她有没有兴趣;他说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听说她最喜欢的栗子蛋糕做得很地道;他甚至计划着,等忙过这阵,可以休个短假,带她去附近一个以温泉出名的小镇……
他还在规划。
规划着那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只能点头,微笑,偶尔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回应,表示她在听,她很期待。
这顿饭,吃得她心力交瘁。
结束的时候,顾言琛送她回教学楼下午的课堂。走在熟悉的校园小径上,他再次牵起她的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他肩头跳跃。
他侧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柔:“下午我回公司处理点事,晚上可能没办法来接你下课了。你自己回去小心点。”
“好。”她点头,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暂时不需要再继续这场艰难的表演了。
在教学楼门口,他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想低头吻她。
在他靠近的瞬间,小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向后微仰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本能的躲避动作。
顾言琛的动作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是疑惑?还是……一丝了然的痛楚?
小溪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慌忙补救,主动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吻,然后迅速退开,脸上泛起红晕,眼神躲闪,像是害羞。
“你快去公司吧,要迟到了。”她催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顾言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无所遁形。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听不出情绪:“好,那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林小溪一直强撑的笑容终于彻底垮塌下来。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脸颊上,刚才亲吻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他皮肤的微凉触感。而心里,却是一片冰封的荒芜。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刚刚被他紧紧握过、此刻仿佛还残留着他温度和力道的手,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表演结束了。
暂时。
而她知道,下一次见面,这场心碎的演出,仍将继续。直到……那个注定的结局,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