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味同嚼蜡、浸满泪水的晚餐,终于在一片死寂中走到了尽头。
顾言琛沉默地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滞重感。林小溪也想起身帮忙,却被他用一个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摇头制止了。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上,眼神空洞。
“你去休息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小溪没有再坚持。她看着他将碗碟一个个叠起,端向厨房,那挺拔的背影在灯光下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斤重担。她默默地走到客厅,在那张他们曾一起依偎着看过电影、分享过无数个慵懒周末的沙发上坐下。
沙发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那种清冽的、独属于他的味道,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着她的心。她环顾四周,行李箱立在墙角,一些属于他的小物件已经不见,公寓里原本那种“家”的充盈感正在迅速流失,变得空旷而冷清,像一个被渐渐抽走灵魂的躯壳。
厨房里传来细微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他坚持要自己清洗,或许,这也是他告别仪式的一部分,用这种力所能及的劳动,来填补内心巨大的无力和愧疚。
小溪蜷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的电视墙上。黑色的屏幕像一片深潭,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倒映出她此刻苍白而麻木的脸。
过了许久,厨房的水声停了。
顾言琛擦着手走出来,他的衬衫袖子依旧挽着,小臂上还沾着些许水珠。他在沙发前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到她身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那段距离,不远,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两人都没有说话。客厅里只听得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嗡鸣。
这沉默比晚餐时更加难熬。晚餐时至少还有“吃饭”这个动作可以掩饰,而现在,他们赤裸裸地面对着分离前的最后时光,无所适从。
顾言琛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他下意识地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细细地摩挲着她的每一根手指,从指尖到指根,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告别,试图将她的轮廓刻入自己的记忆最深处。
他的触摸带着熟悉的温度和力道,却让小溪的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她几乎要贪恋地回握住他,几乎想要扑进他怀里,乞求他不要走。
可是,她不能。
那个咖啡馆里中年男人温和却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去赌上父母的安稳。她不能成为他口中那个“绊脚石”。
她只能僵硬地任由他握着,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最后的温暖。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忽然,小溪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地、但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了出来。
顾言琛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骤然失去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看向她,眼底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小溪没有看他,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卧室。
顾言琛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是连这最后的触碰,都不愿意给予了吗?
然而,小溪并没有走向门口,而是停在了卧室的衣柜前。她打开柜门,在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了一个用柔软的牛皮纸仔细包裹好的、扁平的方形物品。
她捧着那个纸包,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她才转身,慢慢地走回客厅,重新在他面前坐下。
顾言琛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小溪将那个牛皮纸包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颤抖着,开始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拆开外面的包装。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奇珍。
终于,牛皮纸被完全拆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条围巾。
一条手工编织的灰色羊绒围巾。
颜色是沉稳的炭灰色,针法看得出来是最近才学的那种元宝针,不算特别复杂,但织得异常紧密、厚实。只是,那针脚……却算不上均匀平整。有些地方织得紧,有些地方织得松,使得整条围巾的纹理看起来有些微微的、不规则的起伏。在围巾的一端,还用更深一点的灰色线,笨拙地织出了两个小小的字母——“G&L”,字母歪歪扭扭,带着明显的手工痕迹,却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顾言琛的目光,在看到这条围巾的瞬间,就彻底凝固了。
他认得这种线。几个月前,他偶然陪她去逛手工艺材料店,她在这款号称“云柔”的顶级羊绒线前驻足了好久,摸着那柔软的质感爱不释手,最后却因为价格而犹豫着放下。是他,后来偷偷回去买了好几卷,混在其他礼物里送给了她,当时只说是客户送的,用不上,让她拿去玩。
他没想到……她真的拿去“玩”了,还“玩”出了这样一条……围巾。
小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围巾上那些不甚平整的针脚,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顾言琛的心上:
“本来……是想等你下一个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你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她努力克制着。
“我手笨,学了好久……织了又拆,拆了又织……总是织不好看。”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段埋头苦织的日子,“有时候织到半夜,手指都被针磨红了……晓晴还笑话我,说我这劲儿头,要是用在专业课上,早就拿国奖了……”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她所有的辛酸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
顾言琛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他不在的夜晚,她一个人坐在宿舍的台灯下,就着那点昏黄的光,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编织的动作。纤细的手指握着粗长的棒针,小心翼翼地挑起每一根绒线,生怕织错了一针。织得不好,又懊恼地拆掉重来,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手指酸痛,眼睛干涩。
那歪歪扭扭的“G&L”,她又是练习了多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织上去的?
这条围巾,哪里只是一条围巾?
这分明是她多少个日夜的心血,是她对他未来生日的期盼,是她将他们两人的名字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最朴素也最真挚的愿望。
可是现在,下一个生日,他在哪里?他们又在哪里?
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未来,都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碎成了齑粉。
这条倾注了她所有爱恋和心血的围巾,成了一件……等不到它正确日期的礼物。
一股巨大的、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顾言琛的鼻尖,直冲眼眶。他几乎是狼狈地别开脸,用力眨着眼睛,试图逼回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湿热。
他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哭。
他不能让她的心意,最终只换来他的眼泪。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咙间的硬块和眼底的灼热。他转过头,重新看向那条围巾,目光深邃得像要把它吸进去。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柔软的羊绒。
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柔软,像云,像羽毛,轻轻拂过他的指尖,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直烫到他的心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不均匀的针脚,起伏之间,仿佛是她心跳的轨迹,是她无数次拆解又重来的执拗。
他轻轻抚摸着那两个歪扭的字母,指腹一遍遍地描摹着“G”和“L”的轮廓。这两个字母,曾经是他名字和她名字的联结,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符号。此刻,却像是一道甜蜜又残忍的烙印。
他终于将整条围巾拿了起来,捧在手里。它比看上去要沉,沉甸甸的,满载着一个女孩最纯粹、最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那柔软的、带着她身上淡淡清香的绒线里。
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这气息,混合了羊绒本身的柔软,还有她房间里常用的那款薰衣草柔顺剂的淡香,或许,还有她指尖残留的、一点点护手霜的甜味……这是独属于她的、让他安心让他眷恋的味道。
可是,以后呢?
w市的冬天会很冷,风会像刀子一样。这条围巾,或许能抵御一些风寒,却如何能温暖他那颗即将被她带走的心?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小溪以为他不会再抬头。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眼眶是红的,眼底布满了血丝,但他终究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只是用那双泛红的、深邃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连同这条围巾一起,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小溪有些意外的动作。
他没有将围巾仔细收好,而是直接,将这条崭新的、她织了几个月才完成的围巾,一圈一圈,仔细地、郑重地,缠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炭灰色的羊绒衬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微微泛红的眼眶,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那不甚平整的针脚贴着他颈部的皮肤,带来一种粗糙又温暖的奇异触感。那两个歪扭的字母,正好落在他的锁骨下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很好看。”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和珍视,“很暖和。”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喜欢。”
小溪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她看到他,将她倾注了所有心血和爱意的礼物,就这样戴在了身上,仿佛它不是什么需要珍藏起来的宝贝,而是一件他即刻就需要、片刻也不愿离身的必需品。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收到了,他懂得了,他……会带着它,就像带着她的一部分,走向那个没有她的、未知的寒冬。
顾言琛看着她汹涌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为她擦去眼泪。
可是手指伸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
他才是那个让她流泪的人。
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垂在胸前的围巾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攥住的,不是一团柔软的绒线,而是他在这绝望的离别中,唯一能抓住的、一段有温度的,却再也无法带走的……旧日时光。
那条围巾贴着他的皮肤,温暖渐渐弥漫开来。
可这温暖,却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一下一下,缓慢而深刻地,切割着他的心。
他知道,从今往后,每一个感受到这份温暖的瞬间,都将会是对此刻永无止境的怀念,和……永无尽头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