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周末那强装平静的温馨,如同被精心吹出的肥皂泡,在周一清晨闹铃响起的那一刻,便无声地碎裂了,只留下满室冰冷的空虚和黏腻的怅惘。
林小溪回到学校上课,书本摊开在眼前,教授的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顾言琛怀抱的温度,鼻尖还萦绕着他公寓里阳光和淡淡雪松的味道,然而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如同跗骨之蛆,在她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下午,她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食堂,手机便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尾号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规整与气势。
她迟疑了一下,接起。
“请问是林小溪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男声,语气礼貌周全,听不出年纪,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我是,您是哪位?”
“我姓顾,顾明远。是言琛的叔伯。”对方自报家门,声音依旧平和,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小溪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冒昧打扰。有些关于言琛的事情,想和你当面聊一聊,不知林小姐现在是否方便?”
顾家的人。小溪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关于言琛的事……她几乎瞬间就联想到了那个悬在头顶的、名为“w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逃避。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顾明远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精准的压迫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的‘云顶’咖啡馆,我已经到了。有些事情,提前沟通清楚,对你们年轻人都好。”
他甚至连地点都选好了,就在学校附近,一种“你无法拒绝,也无处可逃”的姿态。
“……好。”小溪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云顶”咖啡馆坐落在大学城边缘一个闹中取静的位置,装修是低调的奢华,消费水平远超普通学生的承受范围,平日里客人寥寥。小溪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门口的铃铛发出清脆却沉闷的响声。
侍者似乎早已得到指示,微笑着将她引向最里面一个用屏风隔开的独立卡座。
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开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正姿态优雅地小口啜饮着一杯咖啡。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与顾言琛有几分依稀的影子,但线条更为柔和,气质儒雅,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教授。然而,当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小溪身上时,那瞬间的锐利和审视,如同冰冷的手术刀,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林小姐,请坐。”顾明远放下咖啡杯,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冒昧请你过来,希望没有耽误你的正事。”
“顾先生您好。”小溪尽量维持着镇定,在他对面坐下。侍者很快为她端来一杯和她面前一样的昂贵手冲咖啡,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
“听说林小姐是管理系的高材生,成绩优异,还很独立自强。”顾明远开门见山,却是先扬后抑,语气带着长辈式的赞许,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扫过,从她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到她肩上那个普通的帆布包,“言琛的眼光,确实不错。”
小溪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真正的目的。
顾明远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他轻轻搅动着小勺,银质勺柄碰撞着骨瓷杯壁,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慌的声响。“年轻人谈恋爱,我们做长辈的,原本不该过多干涉。”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不过,言琛的情况,想必林小姐也多少了解一些。他是顾家这一代重点培养的孩子,肩上担着不小的责任。他的未来,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也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发展和布局。”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小溪,那温和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却渐渐染上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冷意。
“家族经过慎重考虑,已经决定,让言琛去w市的分公司历练几年。这对他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他顿了顿,观察着小溪瞬间苍白的脸色,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他远离一些……不必要的干扰,专心事业。时间嘛,初步定为三年。”
三年。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小溪的耳膜,刺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从顾家人口中听到这个确切的时间和决定,那种毁灭性的打击,依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失态。
“我们知道,你和言琛感情很好。”顾明远仿佛没有看到她骤然失血的脸色,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体谅”,“但是,林小姐,你还年轻,可能不太明白,有时候,过于沉重的感情,对正在攀登高峰的年轻人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一种……绊脚石。”
“绊脚石”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小溪的尊严上。
“言琛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有些话,他可能不忍心对你说,有些决定,他或许会感情用事。”顾明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锐光毕露,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但我们做长辈的,不能看着他走弯路。有时候,适时地放手,才是真正对他好,也是……对你自己好。”
小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质问,想告诉他们顾言琛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们的感情也不是什么绊脚石!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眼前这个代表着庞大家族势力的男人面前,她个人的情感和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顾明远将她的挣扎和痛苦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些,却更显冰冷。他端起咖啡,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口,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近乎闲聊的、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哦,对了。我们了解到,林小姐的父母在家乡经营着一家小超市?生意好像还不错,维持一家人的温饱,供你上大学,很不容易啊。”
小溪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在刹那间冻结。
他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她的父母?!
顾明远看着她骤然惊惧的眼神,满意地笑了笑,那笑容依旧维持在“温和”的范畴内,却像毒蛇吐信,让人不寒而栗。
“小本生意,抗风险能力总是差一些。”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听说最近那条街好像在规划整顿?这要是遇到点什么检查啊,或者一些……嗯,商业上的小摩擦,恐怕会很难熬吧?”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轻飘飘的,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最赤裸、最恶毒的威胁!
他用她父母的生计,她家庭的安稳,来逼她就范!
“还有林小姐你的学业。”顾明远的目光转向她放在桌边的课本,语气“恳切”,“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前途一片光明。女孩子,有个好学历,将来找份好工作,安稳一生,比什么都强。可千万别因为一些不必要的情感纠葛,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啊。毕竟,未来还长,谁也说不好会遇到什么……意外,不是吗?”
他微笑着,将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彻底撕下。
“林小姐,你是聪明人。”顾明远身体靠回椅背,恢复了最初那副儒雅从容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些诛心之言从未出自他口,“言琛的未来,注定是不平凡的。他需要的是能与他并肩、为他事业提供助力的伴侣,而不是……需要他时时回护、甚至可能成为他软肋的牵绊。”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仿佛为她着想的“仁慈”:
“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有些羁绊,适时切断,对彼此都是好事。纠缠下去,对言琛,对你,对你的家人,都没有任何益处。我相信,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符合他心意的作品。
林小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
那杯昂贵的、早已冷透的咖啡,在她手中变得如同冰块般刺骨。她看着对面那个男人脸上无懈可击的、温和却冰冷如毒蛇的笑容,看着他金丝眼镜后那双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睛。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顺着四肢百骸疯狂蔓延,所过之处,血液凝固,心脏冻结,连思维都变得僵硬。
她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商量,也不是沟通。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不容反抗的宣判。
是用她最珍视的家人安危和自身前途作为筹码的、赤裸裸的、最残酷的威胁。
顾家,这个庞大而冰冷的机器,终于向她这个微不足道的“绊脚石”,亮出了最锋利的獠牙。
她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她输了。
在顾言琛还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们以为还能偷得最后时光的时候,她已经被他身后的家族,彻底地、无情地,推出了他的世界。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高雅、宁静。
而林小溪的世界,在这一刻,天塌地陷,彻底沦为一片无声的、冰冷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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