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气象观测站内,死寂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周屿那句“暴露了坐标与能力”的话,像一块冰,砸在尚且温热的劫后余生感上,瞬间冻结了所有细微的庆幸。
林见清蜷缩在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音。意识深处,那被“修正程序”强行“冻结”后又骤然解冻的信息海,并未恢复平静,反而像是被打碎的冰面,无数尖锐的碎片在激流中碰撞、旋转。楚雅灌输的知识与“归零”的本能仍在进行着凶险的融合,时而让她能短暂地“聚焦”,看清周围事物那令人晕眩的“参数外壳”,时而又将她抛入杂乱无章的底层信息噪音中,几乎窒息。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对周屿和苏晴的感知,也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数据薄纱”。她能“看到”周屿思维时大脑特定区域能量流动的微弱模型,能“读取”苏晴身体伤痛部位散发的、代表炎症反应的生物电信号集群。这些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带着具体参数和趋势图的“信息”。她的共情,正在被这种冰冷的、非人的“洞察”所污染。
“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周屿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已经在快速收拾所剩无几的关键装备,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一丝冗余,“那个‘修正程序’的消失,本身就是一个最强的信号。‘建筑师’系统不会忽略这种异常。”
“去哪里?”苏晴的声音带着疲惫,她扶着墙壁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坚韧。她看了一眼状态极不稳定的林见清,忧心忡忡。
周屿调出他存储在独立、非联网设备上的科拉半岛残存地图,手指点向北方靠近巴伦支海的一处海岸线标记。“这里,一个冷战时期遗弃的潜艇监听站。结构坚固,深入地下,有独立的、未被纳入现代电网的旧能源系统。更重要的是,”他看向林见清,“那里的物理屏蔽可能更好,或许能减弱……外界的‘信息干扰’。”
他没有明说,但三人都清楚,这“信息干扰”既可能来自“建筑师”系统的再次探测,也可能来自林见清自身无法控制的、对周围环境的过度感知。
接下来的逃亡,变成了一场在信息层面与物理层面的双重潜行。
周屿依靠他对地形和“净化者”常规布防模式的了解,规划着最隐蔽的路线。而林见清,则成了团队中一个极其特殊且不稳定的“活体雷达”。
她伏在周屿背上,大部分时间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全部精神都用于应对内部的信息风暴和维持那脆弱的“滤网”。但每隔一段时间,她会突然绷紧身体,用极其简短、破碎的词语发出预警:
“东南……七百米……三个热源……移动模式……巡逻算法……”
“空中……微型无人机集群……散射式扫描……规避路径……计算中……”
她的警告不再基于视觉或听觉,而是直接源于对环境中各种探测器散发的、综合了电磁波动、能量特征、运动轨迹等参数构成的“信息特征包”的识别。这些信息包在她异变的感知中,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清晰可辨。
周屿没有丝毫犹豫,完全依照她的指引改变路线,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看似空无一物的区域。苏晴紧随其后,不仅要照顾自己的身体,还要时刻分神关注林见清的精神状态,在她即将被信息洪流淹没时,及时给予支撑。
这种依赖是高效的,却也是危险的。每一次林见清发出预警,周屿眼中除了冷静,都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与权衡。他在评估她能力的可靠性,也在评估她状态不稳定性带来的风险。苏晴则能更清晰地“感觉”到林见清意识中那片属于“人性”的领域,正在被冰冷的知识和数据缓慢侵蚀。她们之间的精神连接,仿佛架设在一条逐渐冰封的河流上。
经过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跋涉,穿越荒芜的苔原和崎岖的冰蚀峡谷,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废弃的潜艇监听站如同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金属海怪,半埋在海岸线的冻土与岩石中,入口处被厚重的、布满褐色苔藓的防爆门封锁。周屿利用从“蜂巢”获取的、关于这类旧式军事设施的通用破解代码,花了些时间,才艰难地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内部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金属锈蚀和岁月尘埃混合的气味。空气凝滞冰冷。应急电源被激活后,几盏功率低下的老旧钠灯在头顶闪烁了几下,投下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布满废弃线缆和巨大 obsolete (过时) 仪器的幽深空间。
正如周屿所料,这里厚重的金属结构和特殊的内衬材料,形成了极强的物理屏蔽。一进入其中,林见清一直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一些,发出一声近乎解脱的叹息。
“噪音……少了……”她虚弱地低语,一直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涌入的环境信息杂音,在这里被极大地抑制了。
周屿迅速建立了临时据点,设置了简易的被动防御传感器。苏晴则第一时间照顾林见清服下少量营养剂和水分。
在确认暂时安全后,周屿将目光再次投向林见清。他的眼神冷静而专注,如同在观察一个极其复杂且不稳定的实验现象。
“见清,”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中产生轻微的回响,“关于‘摇篮’协议,关于楚雅试图修改的‘权重比值’,你能否尝试……更主动地去‘感知’它?不是被动接收信息,而是主动去……‘触摸’规则的脉络。”
苏晴立刻投来不赞同的目光:“周屿!她需要休息!她的意识已经……”
“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她完全适应,苏晴。”周屿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建筑师’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下一次到来的,可能不再是单个的‘修正程序’。我们需要理解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才有可能找到生机。”
他看向林见清:“楚雅选择了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归零’特性可以抵御同化,更可能是因为,你的意识结构本身,就具备与底层协议交互的某种……‘亲和性’。”他顿了顿,说出一个更惊人的推测,“我怀疑,楚雅留下的‘频率种子’,本身就是一个经过伪装的……‘协议接口’。”
林见清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主动去“触摸”那些构成现实的冰冷规则?这想法本身就如同伸手去触摸太阳的核心。但周屿的话,像一把钥匙,触动了她意识深处某些被强行植入的知识片段。关于“接口”,关于“交互权限”……
在苏晴担忧的注视下,林见清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再去试图抵抗或筛选信息,而是将残存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沉入那片由楚雅知识构成的、冰冷而浩瀚的“信息海”深处。
她不再“观看”周围物体的参数,而是尝试去“感受”支撑这些参数存在的、更深层的“规则流”。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仿佛将意识沉入一片由无形之力构成的海洋,每一道“水流”都代表着一种物理常数,一种逻辑法则,一种存在的基本设定。
痛苦依旧存在,但性质发生了变化,从被动的撕裂感,变成了主动探索带来的、如同深入高压环境般的沉重压迫感。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突然,林见清的呼吸一滞。
她“看”到了。
在监听站这片被厚重金属屏蔽的相对“平静”的信息域下方,更深层的地方,存在着无数细密、复杂、如同宇宙神经网络般交织流动的“光丝”。它们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的信息结构,是“摇篮”协议在这个局部区域的具象化呈现。
其中绝大部分“光丝”都稳定、明亮,遵循着严密的逻辑运行。但在某些极其隐蔽的节点,她感知到了一些……“暗痕”。一些流动滞涩、光芒黯淡的区域,仿佛被某种力量干扰过,或者……本身就是系统固有的、未被修复的“瑕疵”。
其中一个最清晰的“暗痕”,其信息特征……与楚雅“频率种子”中蕴含的某种隐藏模式,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
林见清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倒映着常人无法看见的、规则层面的奇异光影。
“下面……”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监听站更深处的黑暗,“下面有一个……‘协议裂隙’……一个天然的……或者被人为留下的……系统薄弱点。楚雅的‘种子’……能感应到它。”
周屿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苏晴也屏住了呼吸。
“能确定吗?”周屿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
林见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混合着疲惫与一丝异样的兴奋:“不确定……但它……像是一个‘入口’。或者……一个可以让我们……躲藏的地方?”
是机遇,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在这废弃的潜艇监听站深处,一个可能通向“摇篮”系统背面的“裂隙”被发现了。而他们,这三个在现实与意识双重战场亡命的逃亡者,正站在这个未知入口的边缘。
脚下的地面,仿佛不再是坚实的金属,而是悬浮在无尽数据深渊之上的一层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