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嘉靖皇帝身着一袭宽松的道袍,并未戴冠,长发随意披散,正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手指间缓缓捻动着一串温润的沉香木念珠。
御案之上,一盏造型奇巧、晶莹剔透的琉璃灯正散发出柔和而变幻的光晕,正是陈启明进献的那盏“幻光琉璃灯”的仿制品(沈铮进献了图纸,宫内匠人仿制)。
灯光映照着御案另一侧那份摊开的、来自南直隶的八百里加急密报,以及旁边托盘里那两锭刺眼的金元宝。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侍立一旁,屏息凝神,不敢打扰皇帝的静修。
殿内檀香袅袅,寂静无声。
良久,嘉靖帝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平日里常带着几分淡漠疏离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刀锋,落在密报之上。
他并未去看密报全文,只是扫了一眼沈铮总结的要点,目光便久久定格在那“汪氏”、“影海众”、“千里镜”、“刺杀试探”、“金锭贿买”等字眼上。
还有那两锭带着汪家标记的金元宝,在琉璃灯的光晕下,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呵。”
一声极轻的、听不出喜怒的冷笑从皇帝喉间溢出。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密报上“影海众”三个字。
“扶桑鬼寇…前元余孽…疥癣之疾,也敢觊觎朕的千里镜?”
他的声音平淡,却让一旁的黄锦下意识地将身子躬得更低。
指尖移开,又点在那“汪氏”二字之上。
“东南巨贾,世受国恩…吃着大明的饭,想着海外的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金锭”之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拿朕赏赐下去的钱,买朕的人,砸朕的锅。”
“好得很。”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但整个西暖阁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压抑得令人窒息。
黄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不敢发声。
嘉靖帝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良久,他淡淡开口,声音如同冰片碎裂:
“拟旨。”
“一,汪氏父子,勾结海寇,窥探社稷利器,行刺皇差,罪同谋逆。着锦衣卫即刻锁拿进京,查抄所有家产,一应党羽,严惩不贷。”
“二,南直隶锦衣卫、刑部、按察司,协同办案,彻查与汪氏、影海众有牵连之所有官吏、商贾,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赦。”
“三,着总兵官俞大猷,加强沿海巡防,遇影海众船只,无需请旨,立地击沉。”
“四,皇家玻璃制造局掌案陈启,忠谨勤勉,献宝有功,晋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正六品),仍总领制造局事,赏银百两,绢十匹。令其专心研制,早日将千里镜装备军旅。”
“五,将那盏灯,和这两锭金子,给严嵩和徐阶送去,让他们也瞧瞧。”
黄锦飞速记录着,额头冷汗涔涔。
皇帝这几道旨意,堪称雷霆万钧!
尤其是最后一条,将东西送给内阁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这分明是敲山震虎,警告朝中所有可能与海商有牵连的势力!
“奴婢遵旨!”黄锦记完,磕头领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去传旨。
嘉靖帝重新坐回蒲团,目光再次落在那盏变幻的琉璃灯上,眼神幽深难测。
…
皇帝的意志,通过八百里加急和锦衣卫的密道,以惊人的速度转化为行动。
数日后,江宁县。
一队缇骑突然闯入汪府别院,当即将还在做着掌控琉璃秘技美梦的汪怀远锁拿。
几乎同时,浙江汪氏祖宅被锦衣卫与当地卫所兵包围,汪父及其核心族人尽数下狱。
汪家遍布东南的产业、船队、货栈被迅速查封,无数账簿、往来信件被装箱运走。
与此事有牵连的数十名地方官吏、豪商被一一带走问话。
整个东南官场、商场为之震怖!
消息传到制造局时,陈启明正在试穿新制成的防刺软甲。
听着李总旗略带兴奋的禀报,他沉默了片刻。
汪家这艘看似庞大的巨舰,在皇权的绝对力量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顷刻间便樯橹灰飞烟灭。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
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汪家倒了,但“影海众”依旧隐藏在茫茫大海之中,如同阴影中的毒蛇。
皇帝的重赏和升官,更像是一道催命符,将他更进一步地推到了前台,推到了那个神秘组织的视线中心。
工部主事,正六品…
这官衔更像是一道金色的枷锁。
“李总旗,”他缓缓开口,“汪家虽倒,但真正的对手还未现身。制造局的防卫,一刻也不能松懈。”
李总旗神色一凛:“大人放心!属下明白!”
陈启明点点头,走到窗边,看向远方。
海上的风暴或许暂时被压下,但他知道,更深、更暗的漩涡,正在酝酿之中。
而他,已身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