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北镇抚司
“郅爷,真得假的,那个小皇帝真的喜欢妇人?
“你敢怀疑郅爷的消息!”
“就是!郅爷都消息可从没出错过。”
被一群人簇拥的郅都十分得意,但其中夹杂着对他们的不屑。
郅都不像个官,倒像个从诏狱里爬出来的影子。
他穿飞鱼服,却从不系全扣子,领口歪斜,露出里面发黄的中衣,像是三天没换,又像是根本不在乎。
他眼神极冷,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冷,是天生带着煞气的冷。看人时像在看尸体,眼角略一挑,便像在掂量从哪儿下刀。他的眉骨高耸,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陷,黑得像两口枯井,望进去听不见回声。他头发也不束得整齐,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风动,像蛇信子。
“怎么着,你小子不相信我?”
那个小旗听后吓得不行,赶紧摇头并赶紧上前讨好,将自己腰间的酒袋奉上。
郅都也不客气,拿过后大口喝了起来,然后说道:“这消息绝对真,而且我还听说,那小皇帝身边这样的女人还不少,个个都是丰腴无比!”
几个小旗互相看了一眼,都纷纷露出下流的笑容,给郅都递酒的小旗说道:“小皇帝能行吗,那种女人可要人命啊!别到时候吸干他!”
几人听罢,纷纷笑了起来。
正笑得不亦乐乎时,一道训斥声打断了他们,“笑什么?没活干吗?一群贱骨头!”
几个小旗听后,立刻收敛,纷纷跑了出去。
只留郅都无所谓的继续喝,来人脚步沉而匀,像刀背擦过青石。烛火晃了一下,被黑影压得一暗。那人站定,飞鱼服扣得严丝合缝,乌纱帽下一张削薄的脸,嘴角一道刀疤自左唇角斜劈至颌骨,灯光一照,色呈淡红,仿佛随时会崩裂出血,他正是是郅都的顶头上司,锦衣卫百户——索元礼。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竟然还敢议论圣上,和他们说那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日后要是下狱,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郅都将酒塞进索元礼怀中,让他也尝尝,然后说道:“姐夫,不是还有你罩着我吗?”
索元礼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你姐姐,我才懒得和你说这些。直接将你关进去,尝尝苦头,你就知道“祸从口出”这四个怎么写了!”
郅都也不说话了,索元礼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便说道:“擦把脸,跟我走!”
“去哪?”郅都下意识的说道,索元礼此刻真想掐死他,“问什么?我让你走就走,哪这么多废话!”
“我在门口等你!”不等郅都回话,他便离开了,郅都虽然也不情愿,可没办法,谁让自己要靠这个姐夫呢。
郅都换了洗漱后出衙门,一眼就看见了在门口东西等着等索元礼。
“磨磨唧唧的,有多少好事也迟早让你给耽搁了!”
索元礼一边训斥他,一边给他整理衣服,“多大个人了,穿的邋里邋遢。”
整理完后,索元礼一路领着他来到了承天门,出示了一块令牌后,便有一个公公领着他们进了皇宫。郅都是头一次进宫,他有些慌,双腿有些发软,下意识去抓索元礼的衣服。
索元礼看见自家小舅子这副德行,心里后悔,“早知道他这样丢人,就不带他好了。”
索元礼将郅都的手扒拉开,然后低声告诫道:“跟着我,少说多听多看!”
说完便扭头就走,郅都赶紧跟上,索元礼从怀中掏出些碎银,悄悄塞到那位公公的手里,殷勤的问道:“不知这位公公怎么称呼?”
夏铖看了一眼手中的碎银,偷偷塞进袖子里,然后说道:“咱家姓夏,索百户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夏公公,不知圣上召卑职来是有何事?”
夏铖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索元礼说道:“放心吧,索百户,对你来说绝对是好事!”
说罢,便接着领着两个人继续走,郅都直到这时候才知道是圣上召见他们。
“难道是自己说的话传到圣上耳朵里了?不对,那个太监说是好事,难不成要升官!”
一想到这里,郅都也不由得在惶恐中添了几丝兴奋。
两人被夏铖带到文渊阁,文渊阁并非,而是一座纵向七间、上下三层的巨大书仓。地面以金砖铺就,却被无数乌木书架切割成蜿蜒窄巷,架与架之间仅容一人侧身。每一层书架都顶着天花板,卷帙浩繁到压弯搁板,像层层累叠的暗色波浪。一盏盏铜鎏金鹤灯散立其间,灯火被灯罩约束成细长的银线,从高处垂直落下,照得书脊上的金字标签忽闪忽闪,仿佛无数只半阖的眼睛在暗中窥人。
郅都与沈琏撩袍跪下,膝处的铜钉与金砖相击,一声脆响,在空阔的阁层里荡出数重回声。膝盖下的金砖沁凉,寒意顺着经络一路爬至心口。二人俯首,目光只能触及书案边缘那一排鎏金铜铆——铆钉排列得极密,像一排小小的断头台,只要稍一挪动,就会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落。
“圣上,索百户和郅总旗到了!”
这时,李华端着一本书出来了,他边走边看,全然没看两人。索元礼和郅都都不敢抬头看李华,赶紧叩头说道:“卑职锦衣卫百户(总旗)索元礼(郅都),参见圣上!”
李华则自顾自的坐到椅子上,继续看了起来。索元礼和郅都就这样一直跪着,不敢动弹。终于半个时辰后,李华才将书扔给孙宪,自己伸了个懒腰。
然后说道:“两位爱卿辛苦了!”
索元礼闻言,急忙躬身,声音里带着受宠若惊的颤音:“卑职能得见天颜,已是毕生难修的福分,心中唯有感激涕零,怎敢在圣上面前说半个‘辛苦’二字。”
李华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索元礼,落在他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见郅都脸色惨白、浑身战栗的模样,他不由轻笑出声。
这一笑让索元礼慌忙回头,正好看见郅都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气得抬腿就踹了过去,低声呵斥:“没出息的东西,在圣上面前也敢失仪!”
郅都被踹得一个踉跄,却顾不上疼,只顾着拼命叩头,额头碰在青石地上咚咚作响:“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
李华见状,笑意更深了几分。索元礼急忙转身解释:“圣上恕罪,这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平生头一回得见天颜,竟吓破了胆,还望圣上宽宏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李华本就没有怪罪之意,待殿内重新安静下来,他这才提起正事:“索元礼,朕听闻,在这玉京城里,没有你不知道的事。这话可是真的?”
索元礼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圣上明鉴!这、这都是以讹传讹的浑话,当不得真!卑职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哪里敢妄称无所不知……”
“你误会了。”李华悠然坐回紫檀木椅中,指尖在扶手上不轻不重地叩击着,“朕并非要治你的罪。恰恰相反——朕正是看中了你这份旁人不及的本事,意欲重用你。”
他微微前倾身子,目光如炬:“先帝爷身边的小鼻涕曾告诉朕,你家自宪宗朝起便世袭锦衣卫百户,至今已历三代。朕还听闻,你家祖传一套‘蜂针’之术——那针细过发丝,淬以秘药,自人指甲缝中刺入,可令人痛彻骨髓,醒来后却不见半点伤痕。受刑者只当是噩梦一场,殊不知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已在迷离间吐露殆尽。”
李华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先帝爷当年疑心朝臣欺瞒,曾命你暗中‘梦审’过不少人。所得秘辛,不入案卷、不存档册,只另录一份‘青册’,藏于你家中。可惜先帝还未及翻阅,便龙驭上宾……朕说的,可有半字虚言?”
索元礼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冷汗已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天子所言分毫不差,这些本该随着先帝龙驭上宾而彻底湮灭的秘辛,如今竟被年轻的新君娓娓道来。
“圣上明察秋毫……”他的声音因恐惧而沙哑,“确有‘青册’。只是先帝驾崩后,臣便将其封存,再未敢翻阅……”
李华缓缓起身,踱步至他面前,玄色袍角在索元礼低垂的视线里轻轻摆动。
“封存?”年轻的帝王轻笑一声,“朕倒觉得,这些先帝未来得及善用的‘礼物’,正该在此时重见天日。”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索元礼耳中:
“明日,将青册呈递御前。自即日起,你索家不必再隐于暗处——朕命你和郅都专司稽查百官阴私。只需对朕一人负责。”
索元礼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震撼。这已不是简单的重用,这是赋予他监察百官的滔天权柄!
“臣……”他喉头滚动,最终将千言万语化作重重一叩,“索元礼,愿为圣上效死!”
索元礼又扭头踢了郅都一脚,郅都这才反应过来,“郅都,愿意为圣上效死!”
……
宫门即将落锁前,夏铖亲自将二人送出了宫门。从踏入宫城到离开,不过短短两个时辰,索元礼和郅都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回到索家宅院,关上房门,仍未能从那份巨大的震惊与恍惚中回过神来,只是相对而坐,眼神发直。
这时,郅都的姐姐郅氏端着简单的饭菜推门进来,一见两人这般模样,不禁蹙起眉头,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弟弟:“你们这是怎么了?魂丢了?”
郅都闻声,缓缓转过头来,原本呆滞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猛地抓住郅氏的手臂,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颤抖:
“阿姊……我们要发达了!是真的要发达了!”